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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農線上書籍 ☆

7. 《石硤尾匯豐銀行縱火案》 | 1994年,九龍石硤尾。

深夜裡留給愛妻的說話
         「咔嚓……我希望妳聽到,我知道今次是我的錯。但妳有沒有想過,那天早上我問妳是否上街去,妳又不回答我……」
         滿臉沮喪的朱寶光哽咽著一段真情獨白的同時,腦海裡泛起兩天前,妻子阿儀怒氣沖沖地執拾隨身物品,離家出走的情景。
         「不要走!」在暗黑的走廊上,朱寶光猛力扯著阿儀的衣袖,想挽留她。但阿儀去意已決,一手把丈夫摔開,跑到電梯門前。
         「不要走!」朱寶光尾隨不捨,但連電梯門也彷彿跟他作對,兩扇電動門剛好在這時開啟,讓阿儀閃身進去,朱寶光眼看著她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心力交瘁之間,朱寶光激動得冒了一身大汗。腦海中一片混亂,雙腳軟弱無力,幾經艱辛才折返家門之外。
         但他已經不想再步進這房子,因這裡已經沒有令他留戀的東西。想起這個晚上,還有明晚、後晚、餘生的不知幾個晚上,要在這裡忍受著漫長的孤獨,他的心便一直往無底的深谷下沉。
         心仍是很冷——雖然妻子已經不是第一次用這種絕情的態度對待自己,頭也不回地踏出這個家門。不知多少次,他們為不同的瑣碎問題爭吵,幾乎已到了決裂的地步,但不知怎地,不久又能修好過來,好好醜醜還算維持著這段夫妻關係。
         她為甚麼要不斷這樣對待自己?這趟她已經三天沒有回來了,她從來沒有離家這麼長時間的。
         妻子的娘家那邊,都說她沒有出現過。天大地大,她到底往哪裡去了?是誰收留了她?
         三天以來,他都沒有好好睡過,一閉上眼,便看到阿儀的身影在忽明忽暗地晃動。
         他心想:為甚麼我要受這種煎熬,我這樣愛她,這樣關切她的行蹤,她為甚麼總是不領情,到底我做錯了甚麼?即使偶然向她動粗,也只不過是緊張她,難道她沒聽過「打者愛也」嗎?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多麼愛她?
         忽然,一陣心血來潮,他睜開滿佈血絲的失眠眼睛,想起了一個女人。
         不錯,一定是她!除了她,沒有其他人,會把她的妻子藏匿起來。
         她是妻子的摯友,她們倆常走在一塊,朋友有難,她又豈會置身事外?
         這個女人,真是好管閒事!以往一定都是她唆擺妻子向他發難,離間別人夫妻感情。
         不錯,千錯萬錯,都是這種「是非精」的錯!
         但現在只有她,可以成為他與妻子的溝通橋樑。他要告訴妻子,自己內心的種種悔疚,愛意,寂寞......最少不要再讓他坐在寂靜無聲的黑暗之中,等待黎明的來臨!他實在無法忍受,無法正常地生活下去了!
         他要把自己的心情,透過一盒錄音帶,好好地表達一下。他向來都不擅表達自己,可能這正是沒法討好妻子的原因罷。但他是願意改變的,或者就由這盒錄音帶開始。
         「......我真的很喜歡妳,好幾晚也睡不著,我希望妳能回來找我。永遠愛妳的丈夫上。咔嚓。」
         他用一個紙袋珍而重之地把錄音帶包裹好。無論如何,他也一定要把它交到妻子手上。只要她聽到他的心聲,一定會回心轉意!
         至於那個麻煩的女人,如果還要從中作梗的話,他一定要給她好看!任何人要離間他夫妻倆,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白領儷人為友情惹禍
         翌日早上十時許,身穿綠色運動衣的他,沒有因此而顯得神采飛揚,反而因為幾夜失眠而滿臉憔悴。他駕著自己的灰色房車,風馳電掣地趕往石硤尾。「那個女人」正在石硤尾上邨第一座地下的匯豐銀行內工作。
         身軀雖是那樣倦懶,靈魂卻因為有了一個新目標而處於亢奮的狀態。車廂倒後鏡裡的他,表情不斷變幻莫測——偶然顯得心煩氣躁,極不耐煩;偶然墮入沉思之中,目光散渙;偶然又會像盤算著千方百計,變得陰沉起來。
         他亦感到,自己的心情的確異常複雜。困惑,令車廂的空氣也越來越悶焗。他恨不得立即衝出車外,徹底地解開沉鬱已久的心結。
         他把車停泊在銀行附近的一個停車場。鎖好車門,準備離開停車場之際,他忽然想起一件東西——那盒錄音帶!
         長途跋涉到此一行,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要將錄音帶交給「那個女人」轉交妻子,現在竟然那樣糊塗,忘了把它帶出來。
         也難怪的,腦子一直在思前想後,心神恍惚地,方才沒有發生交通意外已屬萬幸。
         然而,他不斷地怪責自己,怎麼做人總是這麼失敗,沒有一件事能做得好。
         他開始變得暴躁,把一腔怒火燒向「那個女人」身上。不是她的話,他怎會弄至這種狼狽的田地,心越跳越快,步伐也不期然加速,他一直向著匯豐銀行進發。
         當時 只有三百多平方米的銀行內,除了十三名職員在忙碌辦公外,還有十多名顧客在辦理各樣的手續,跟平日沒有多大分別。
         好些街坊因為經常到這分行處理銀行業務,早已和職員混熟,彼此隔著玻璃,有說有笑的,絲毫未感覺到生命在瞬息間將會受到嚴重威脅。
         朱寶光要找的「那個女人」名叫趙露梅,於這間石硤尾匯豐銀行當支票部櫃位職員。
         阿梅和朱妻阿儀,亦正是在銀行認識的。那已經是兩三年前的事,當年阿梅仍在深水埗白田邨另一分行任職,後因該分行進行裝修,她才被調到石硤尾分行。
         阿儀當年任職會計,她工作的裝修公司正負責替白田邨匯豐銀行裝修。她因為經常要到石硤尾分行入帳,所以漸漸地和阿梅稔熟起來,甚至發展成為要好的朋友,經常互訴心事。
         阿梅造夢也沒有想過,這段深厚的友誼竟會為她招惹到禍害。
         在各人都沒有心理準備下,銀行突然闖進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令氣氛驟然凝重起來。
         「我想找姓趙的,叫她出來!」朱寶光眼佈紅絲,粗聲粗氣地向著一名櫃位男職員斥喝道。
         此語一出,兩三名頗怕事的顧客已匆匆走避,以免招惹麻煩。
         那名男職員一怔,向右邊望了一下,又望望眼前的男人,然後指了指右方說:「最右邊那位便是。」
         朱寶光一直走到最末端的櫃位,然後轉身望向玻璃窗後的人。
         是她了!「仇人」見面份外眼紅!
         「妳是不是存心要我們夫妻分離?我知我太太在妳家,快把她交出來!」他瞪視著她,語調卻平淡。
         束著馬尾,面容可親的趙露梅表現得很冷靜。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跟玻璃外的「客人」四目交投。
         這確是一個不速之客。頭髮沒有梳理,鬍子沒有刮,倉卒而目露兇光地「進場」,肯定是來者不善,沒有那麼容易打發他走。
         果然,他站在那裡,嘴唇緊閉著,耳朵豎著等她的答案,一直不肯離開。
         分行經理湊近趙露梅身後,問她發生了甚麼事。
         「沒甚麼......」為了不想對方把事情鬧大,她唯有撕下一張空白記事紙,寫了一個電話號碼,然後遞給他。
         朱寶光雙目發光,接過紙張便轉身急步離去。
         趙露梅鬆了一口氣,總算把眼前的危機暫時化解了,同事們擔心她受了驚嚇,都紛紛走上前慰問她。
         她想:那個電話號碼的確是能夠找到他太太的。但找到又如何?像他這種暴戾的丈夫,換轉是自己,也一定會作出離婚的抉擇。
         滋擾後的十來分鐘,銀行很快又回復正常運作,提款的提款,存款的存款,各職員也集中精神在工作。
         而在這十多分鐘期間,朱寶光亦非常忙碌。首先,他跑回自己的車子上,用那個遺留在車上的手提電話,按下紙條上所寫的電話號碼。一顆一顆按扭,滿懷希望地按下去......

尋妻不遂夫遷怒他人
         「嘟嘟......嘟嘟......」沒有人接聽。
         一次又一次地重撥,仍然令他失望。
         他的臉頰和耳朵都開始漲紅起來。
         女人都是騙子!這個姓趙的,居然膽敢這樣作弄我!
         無名火起,他將電話擲到後座,然後走到車尾廂,提起兩罐易燃液體——天拿水——他早已準備好的東西。
         「敬酒不飲飲罰酒」,恐怕非要出動這東西,才可給她點顏色瞧瞧!
         他沒有語言技巧,只擅長使用武力,深信這是男性的天賦本錢,是鎮壓女人的唯一方法。
         他加快步伐,半跑地走到銀行對面的一間便利店,買了一個打火機和一份報紙,然後再步向銀行。
         這時,銀行內仍然有兩條頗長的人龍。
         「如果不想被燒死的便趕快離開!」朱寶光邊說邊把開了蓋的天拿水罐向四周淋澆,左手的報紙也被天拿水滲透,右手則執著那個新買的打火機作點火狀。
         「嘩!」,分行內登時引起一陣恐慌,顧客們紛紛奪門而出。
         瞬間,本來還算喧鬧的分行變成一片死寂—片,只剩下一個十多歲穿著校服的男學生仍呆立當場,張著咀巴動也不動,與怒髮衝冠的朱寶光距離咫尺之遙。
         「我想......取回我的......支票和提款咭!」學生用震顫的聲音向櫃位員重複地說,那支票和提款咭卻顯然在他手中。
         這時候,一個剛跑了出去的男學生在朱寶光身邊閃過,一手抓著這名呆若木雞的學生,半拉帶扯地拖他往銀行外逃跑。
         接著,另一個年輕男子又跑進內,距離朱寶光一米左右,大聲警告他:
         「不要做傻事!有事慢慢說!」
         朱寶光充耳不聞,只狠狠地睨了他一眼。
         那男子又高聲地向玻璃窗後的一名職員問道:「報警了沒有?」
         「報......報了......」 一名女職員驚惶失措地說。
         瞬間,激動的朱寶光不知就裡地擦著了火機,手上的報紙和大堂內所有被天拿水淋過的地方瞬間火光熊熊。
         那年輕男子反應敏捷地衝出火場,朱寶光緊隨其後,褲子也給火舌點著了。          旋即,銀行內的火勢越燒越旺。
         最可怕的是,可以逃走的人都逃走了,但銀行內還有十二名活生生的職員,被困在一個「密閉空間」之內。
         事件實在發生得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應變,只能隔在那玻璃窗外的世界觀看著火災情況。
         當時以為是最安全的地方,怎也沒想到,火警發生後,情況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兩扇平日在保安方面發揮高度作用的保安閘,剎那間頓變成了兩道催命符。
         因為火警令電力中斷了,它們變得牢不可破,把職員密封在門後的櫃位和辦公室內,令他們逃生無門。能夠穿過兩道厚門的,就只有令人窒息的濃煙。
         約十年前,辦公室的後牆本來有一扇後門,供顧客出入。銀行及後改裝了室內的設計以作加強保安之用,把這度門用水泥封閉了。誰知,這個原有的逃生出口,在這場大火中成了絕路。
         大堂的烈火無情地向四周蔓延——沙發、閉路電視、自動打簿機、櫃位抽屜內的現金等等均遭到火舌貪婪地吞噬著。
         一陣陣濃煙透過門縫和其他空隙不斷地湧進來。十多名職員因電門無法開啟,堅壁又重重圍困著他們,他們竭斯底里地呼救,可惜一整間銀行漸變作人間煉獄。在火龍還未燒及身的時候,職員們已然無法抵受,繼而逐一昏厥倒地。
         消防車接報到場,巧合地也是一共十三輛。消防員不斷向單位內灑水,不久終於把大火撲滅。
         剛才比朱寶光早一步逃生的男子,原來是一名叫謝錦雄的休班輔警,事發時他剛在外面的櫃員機提款,見到分行內的顧客紛紛逃命,知道一定有大事發生,於是便跑進去看個究竟。
         謝錦雄驚魂甫定,緊緊地抓著行兇者不放,然後用手提電話報警,等待同僚到場。
         消防員進入漆黑一片的單位內,燒焦的氣味充斥著整個空間。他們將失靈的電閘破開,電筒一照之下,驚覺電門後滿地倒臥著生死未卜的職員。但見他們臉面發黑,連一點呻吟的聲音也沒有,只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消防員迅速將他們逐一救出,分別送到廣華醫院和明愛醫院進行搶救。
         朱寶光臉上木無表情,冷冷地對警員說:「阿Sir,拘捕我吧,是我放火的!」          警員將他拘捕,帶返警署協助調查。

劫後餘生仿如隔世
         翌日,廣華醫院一間病房內。
         剛從昏迷中甦醒過來的梅燕儀,張開雙眼,矇矓中意識到自己的親人正站在跟前,看著她微笑。
         時間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很怕......為什麼要燒死我們?」全身發冷的她神智還未完全清醒,喉嚨有點乾涸,眼睛仍隱隱刺痛,把最直接的劫後感受說出。
         丈夫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她,見她的眼睛被濃煙燻得又紅又乾,還細心地替她滴眼藥。
         家人與朋友都前來探望,見她甦醒過來,內心都感謝上天的保佑。
         他們不敢告訴她,她的四位同事都先後被濃煙焗死,其中一位還懷了身孕,等於是四屍五命,其他的同事仍在生死死邊緣掙扎著。只有她,可以睜大眼睛在說話。
         梅媽媽高興得流下淚來,女兒大難不死,真要多得祖先庇佑。
         距離病房不遠處的另一邊廂,分行主任歐明慧則沒有那樣幸運。她一直昏迷不醒,家人在她耳邊不斷放著親友鼓勵的錄音帶,卻一直沒有把她帶回現實世界。
         直至一九九四年一月三十一日,也就是距離案發的二十天之後,死傷者的名單終於塵埃落定。除了梅燕儀外,十二名銀行職員,連同其中兩名女職員的腹中塊肉,一共十四條人命在這場無情人中喪生了。
         幫朋友幫出禍的趙露梅亦不能倖免。令人遺憾的是,她在事發前一年才獲得銀行低息貸款,還在沙田購買了一個單位準備結婚。後來,她因為對裝修公司不滿,還找了朱寶光的妻子阿儀幫忙,另找裝修,更把單位的鎖匙交了給她。
         想不到,就是因為這種緣份,導致她最後紅事變白事,十一名同事也無端被牽連在內,同歸於盡。
         被一股怨氣籠罩著的石硤尾銀行分行,後來沒再重新開業,現在已變成紅十字會的分址。此外,銀行在慘劇後被批評密封式設計有嚴重問題,應該在保安與職員安全之間取得平衡。痛定思痛之下,銀行此後都規定分行必須加設後門,作為逃生的後備措施。
         另外,銀行亦為了此事臨時抽起一幅年畫。因為這幅畫的構圖是兩隻北獅在戲球,顏色以吉祥的鮮紅色表達,雖然畫面非常富動感,但遠看就像兩團火焰在向上翻騰起舞,不免令人聯想起這宗慘劇。
         至於賠償方面,家屬對銀行的處理也尚算滿意。可是,對於一年後法庭的判決,他們卻是無法接受。
         一九九五年一月十六日,陪審團一致通過,朱寶光的謀殺罪名不成立,被判誤殺罪名,入獄二十年。對於這個刑期,家屬認為判得太輕,不能彌補他們喪親之痛。
         然而,大法官王見秋則指出,被告無論被判刑多少年,都沒法補償十多條人命,因為他們怎樣也不會復活。辯方大律師亦表示,被告將每日每夜為此事內疚,直至終老,這已是極大的懲罰。而且,更大的懲罰是,他深愛的妻子仍然音訊杳然,永遠離他而去。
         庭上播放了一段在被告家中搜到的錄音片段:
         『我不知道趙小姐為何常找妳玩,妳是否寧願玩都不顧夫妻感情?夫妻間應該坦誠相對。有甚麼兩夫妻間不能說的?向外人說也不跟丈夫說?為甚麼對外人好也不對丈夫好?......』
         這段內容當中,有最純真的愛意,也有最孤獨的執著——包圍著他內心世界的冷漠,一場烈火也不能撲滅,因為他需要的熱,無窮無盡,他最愛的人永遠也沒法滿足他!


摘自:危險人物系列《撰文。翁靜晶》(註:部份用詞衍字經站長潤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