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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人物系列

8. 《多弗爾港死亡貨車》| 2000年，英國。


焗死中國偷渡客的貨櫃內環境惡劣。
         二零零零年六月十九日（星期一）凌晨時分，英國多佛爾港關口。
         雖然晚間較日間清涼，但當天的氣溫高達三十度，是英國入夏以來最酷熱的一天，難免令人不大好受。
         海關人員拜倫擦著惺忪的睡眼，如常地對幾輛大型跨國貨櫃車作例行檢查，這些貨櫃車都是從歐洲乘渡輪橫過英吉利海峽長途跋涉到達英國的。
         這本來是一份刻板而毫無挑戰性可言的工作，但今天的情況有點不同了，這名關員將會因為這份工作成為全國矚目的新聞人物。
         自從九四年英吉列海底隧道通車之後，由水路入境的車輛比以前明顯地減少，只剩下那些因體積關係而無法通過隧道的大型貨車，無可奈何地要繼續遁海路而來。海關人員的工作亦因此清閒了不少。就像這個早上，報關單上註明，只有寥寥四輛貨車乘搭夜半渡輪抵岸。
         其中三輛是運載傢俱的貨車，其餘第四輛則是掛著荷蘭牌照，專門運送新鮮蔬菜的全封閉式冷凍貨車，報關單上註明運載的是「蕃茄」，出發地點是比利時的澤布呂赫港口。
         貨車於晚上七時零一分離開比利時，十二時十四分抵達多佛爾港，較原先估計的四個半小時慢了半小時有多。由於拜倫對這輛貨櫃車感到十分陌生，於是在疑心的驅使下，他準備打開貨櫃車門作例行性檢查。
         在此之前，他需要用新近裝置的超大型X光檢查機，對貨車作一次「透視」檢查。前面三輛車都通過了這種簡單的檢查，沒有半點可疑跡象，順利過關。
         當這輛「冷凍」貨車緩緩地通過X光機之時，拜倫全神貫注地看著顯示屏，一點也不敢鬆懈。
         「活見鬼！」當顯示屏的影像映入他眼簾，他的心不自禁地怦怦亂跳。
         屏幕上竟顯現看一些層層疊疊，橫七豎八的「人形物體」！
         他用抖震的手調較了一下X光機，心想，也許是窗櫥用的模特兒人形支架罷了！
         但註明是運送蔬菜的貨車，又怎會有人形支架？
         他心知不妙，為了查明真相，打開貨櫃門是必然的做法。為免打草驚蛇，他先令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走到司機身旁，叫他稍為等候，再按下設在暗處的警報器，通知警務人員前來協助。
         當他們到達時，現場霎時變得很哄動。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海關官員和邊防警務人員，團團把貨車包圍。另外一些孔武有力的警務人員，也合力把司機按在地上。
         司機措手不及下受制，拜倫在眾目暌暌下，戰戰兢兢地打開那度沉重的貨櫃門。
         櫃門被打開後，陣陣熱氣撲面而來，一箱箱填得密不透風，鮮紅欲滴的蕃茄率先展現眾人眼前。他們合力把那些蕃茄移走，才發覺貨櫃原來內有乾坤！
         是一塊木板。
         經驗豐富的關員立即可以肯定，這絕不是一輛正常的運貨車。
         木板的背後到底是一幅怎樣的景象？瞬間，各人腦海裡都有不同的畫面。
         都說幻想往往比現實加倍恐怖，這次會不會例外呢？
         當拜倫緩緩地把木板移開後，世界彷彿在此刻停頓了幾秒。
         這幾秒，被眾人的震驚所冰封，與周遭的高溫在抗衡著。解封之後，所有目擊者的視覺和嗅覺都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遠赴重洋為圓黃金夢
         二零零零年五月，福建省長樂市。
         育有兩名年幼子女的婦人高月容，作出了她人生中一個革命性的決定，她打算拋下眼前的一切，隻身偷渡往英國。
         除此以外，她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可以扭轉家裡殘敗的局面；一個臥病在床，沒有謀生能力的丈夫，兩個羽翼未成的孩子，還有一個年逾七旬的家姑，一家五口的重擔都背負在她這個弱質女子身上。
         唯有英國，可以把她的人生點石成金，把眼前的不幸改造成未來的幸福。
         九十年代末，福建人多選擇加拿大、西班牙、紐西蘭、英國等國家作為偷渡的目的地。當中，英國由於是眾多歐洲國家中，最不能容忍難民的國家，也是向來最嚴格限制新移民的國家，蛇頭於是積極推廣偷渡英國以高價旅程自肥。另一方面，英國同時亦是對待非法移民最仁慈的國家，甚至每週會發放「生活禮券」讓他們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相比其他歐盟國家，偷渡客也就以英國為夢想天堂。
         高月容心裡的憧憬和寄望同樣發生在另一名同鄉林貽鋒身上。這名只有廿歲出頭的小伙子，哥哥於九六年已成功偷渡日本，生活尚算不錯，剩下他與父母相依為命。林父為了讓林貽鋒也擁有出國爭氣的機會，左賒右借之下，籌了一大筆錢，然後聯絡了一名福建省無人不識的「蛇頭」 。
         在此之前的一年半載裡，策劃往英國的福建人蛇絕不止高、林二人，根本已是不計其數。他們大部份都在貧困的驅使下，把心一橫便往外闖。離家路上一幢幢的華美洋房，宏偉敞廈不斷地鼓舞著他們，前人的成就令他們更懷著雄心壯志，誓要他朝衣錦榮歸，把花厘花碌的美金捧回自己的家鄉。
         二十多萬元人民幣的偷渡費，又算得甚麼？反正不久之後，源源不絕的美金可以為他們還債、娶妻、建樓建工廠、享富貴榮華、在天堂落地生根......
         於是，一大群抱著無比冀望的中國人，踏著前人的路，披星戴月乘坐飛機、火車、汽車，穿州過省，投奔自由的國度。最後，其中六十人都不約而同在荷蘭的鹿特丹匯合，登上了一輛貨櫃車。
未進天堂先墮入地獄人蛇飲恨
         當人蛇得悉要坐著那輛運載蔬菜的冷凍貨車前赴英國的時候，都不由得怔了一怔。蛇頭事前的許諾，是坐飛機到英國的。
         飛機和貨車，是天與地的事，可惜人已流落異鄉，肉隨砧板上，有些甚至連偷渡費也能未付清，又何來討價還價能力？
         於是，在半推半就，不情不願下，他們深呼吸一口氣，堆往黑漆的貨櫃裡，踏上遙遙萬里的征途。
         時間是下午二時五十三分，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在登上貨車前的一刻，不忘互相瀏覽對方的面孔——黃皮膚，黑眼睛，一樣地崇拜外國的月亮，一樣地患得患失的高月容，林貽鋒也在人堆之中，大家是那樣陌生，又是那樣熟悉，為著共同的目的漂泊至此，他們隨便地把自己塞往貨櫃內任何一個空間。當人越擠越多之際，每個人都只能將就地把身體盡量蜷縮至最少的表面面積。
         後來是每個人都屈起雙腿，用雙手環抱著，就像他們在家鄉經常會擺出的坐姿。最後一個人上車後，外面的人用一塊木板封了出口。於是他們便在惶惑不安之下，讓瞳孔感受外界那最後一線僅餘的陽光，鼻孔呼吸最後一口新鮮空氣，然後來黑暗翳焗的空間裡，隨著顛簸的貨車向著夢想之都出發。
         這群年齡屆乎十六至四十五歲之間人堆當中，一共只有四個女性，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時間好像過得特別慢，也好像已沒有了時間的慨念。每個人都只能靠著身邊傳來的氣息，和互相磨擦著衣服的觸覺，來感受生命的存在。
         還未登上貨櫃之前，各人早已被猛烈的陽光弄得汗流浹背，現在六十人逼在這密不透風的貨櫃之中，溫度比外面還要高很多，全身幾乎已沒有任何乾爽的地方。
         荷蘭籍的司機預先已對他們說過，這將會是一段艱苦的旅程，他們需要忍耐。貨櫃的最前面有一個細小的通風口，可以間中讓他們疏通一下空氣。
         於是，他們便只好發揮中國人特強的忍耐力，默默地度過一分一秒，只要想到自己和英國的距離越來越近，心裡便會好過一點。
         貨車不時停下來，不一會，又繼續前進。
         逐漸地，每個人都開始感受到身體內的微妙變化。有人開始感到暈眩、呼吸困難、腳部麻痺、思想混亂，甚至有人想嘔吐。
         但每個人都努力地壓抑著自己，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支撐下去，不看到英倫的海岸一眼，死也不瞑目。
         他們從未如此珍惜過氧氣這東西，在這裡連談話也變成一種奢侈，所有氣力，都只能留作呼吸。
         但六十人在不斷消耗著有限的氧氣，可以維持多久呢？額上的汗珠爬得滿臉都是，用衣袖擦乾，不久又濕透了。還有人忍不住把便溺瀉得一地都是，充斥著陣陣惡臭。
         同時間，那名貨車司機卻半途停車，跑了去附近的餐廳享受休息時間和一頓豐富的午餐，更看了一套電影。
         在侷促的車廂內，大家的忍耐力都逐漸下降，體力和氣息都逐漸微弱。有人忍不住嘗試把通風口打開，但竟然發覺那個通風口不知何時已被關掉。
         計算時間，貨車已行走了四小時，差不多抵達比利時的澤布呂赫港口。司機為免被關員發現貨櫃內有大量人蛇，竟然毫無憐憫地把通風口關掉了。
         就這樣，他有如死亡之神，親手扼殺了這群人蛇的生存權利。他們開始一個個地為了快將窒息而感到恐慌，歇斯底里地失聲尖叫，同時把氧氣消耗得更快。
         高月容也快將虛脫了，矇矓中，她想起天涯海角的家中，那一對可愛的兒女，還有那病榻上的丈夫；她用衣袖擦著自己的臉，發覺那不只是汗，還有自己的淚水。
         在瀕臨死亡的邊緣，他們盡了本能掙扎，猛力呼喊，敲打櫃壁，要求給一條生路……
         有人甚至嘗試推開木板，把外面那些塞得密密麻麻的蕃茄撥開一些隙縫，讓空氣流進來。
         然而，拿走了部份蕃茄後，仍有一大座蕃茄山在阻擋著，怎樣也移不開。他們開始體力不支，逐個倒下。
         高月容和林貽峰也倒下了，他們的生命實在太不值錢，最低限度在那些蛇頭眼中，他們比一堆蕃茄更不重要！
         有些較遲倒下的人，仍抱著一線生機，攀爬過那些層層疊疊的屍體，一直向著車門爬去。然而，他們爬到中途已無力再前進，只有把屍山疊得更高！
         結果，他們在盼望與絕望交織中死去，臨死前看不到英倫的海岸，只看到遙遠家鄉裡的親友，當天向他們揮手道別的情景。
地府折返人間移民夢碎
         經過十多小時日夜兼程，貨車終於抵達英國多佛爾港。
         當那塊木板和一大堆蕃茄都被搬開後，一陣中人欲嘔的屍臭味登時向拜倫和警務人員撲面而來。更可怖的是，眼前竟有一具毫無氣息的男子屍體，向他們揭開下一幕觸目心驚的畫面。
         在他身後，是一些像火柴枝那樣橫七豎八的屍體，胡亂地交疊在一起，混在屍體之中的，還有一大堆嘔吐物、排泄物、空杯子、壓爛了的蕃茄......
         拜倫還目睹，一個廿歲左右的少女，身體幾乎埋在蕃茄堆中，張大咀巴，好像有甚麼事情或心事要告訴他。
         她雙目緊閉，雖然已身處夢想的國度，卻無法用視覺去感受。
         拜倫和其他人都把惶恐的心情極力地抑壓下來，急忙把一具具屍體從貨車內搬出。它們大部份是亞裔男性，似乎都是窒息或缺水而死的。
         而在他們身上，都發現有不少外幣，包括了馬克和美金，表示他們曾途經很多不同的國家。
         當他們強忍著將要湧出的嘔吐物，理頭清理屍體之際，突然有兩具屍體蠕動了起來，並且迷迷糊糊地呢喃著甚麼似的。
         在這種殺戮戰場一樣的惡劣環境下，竟然還有人奇蹟生還。
         於是，他們急忙把這兩名亞裔人士救出，送院救治。
         事後，拜倫和其他目擊者都要接受長期的心理治療，每次想起那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他們連水也喝不下。
草菅人命蛇頭唯利是圖
         經過一番調查後，證實死者全是中國福建省四個鄰近村莊的偷渡客，包括五十四名男四名女性。僥倖生還者分別是二十歲的柯世光（譯音），和二十二歲的蘇迪克（譯音）。
         這兩名生還者事後成為英國警方指控蛇頭與司機的重要證人。
         荷蘭籍司機瓦克爾否認有份參與這宗英國史上最慘烈的偷度案，堅稱自己對人蛇的事毫不知情，只知貨車是運載蕃茄。然而，他無法開脫兩個罪證：
         一、曾協助人蛇上車；
         二、曾關掉唯一的通風口。
         最後他被判十四年有期徒刑。
         此外，在中、英、荷多國警方的充份合作下，幕後黑手也很快被抽出。他們是來自一個偷運人蛇集團的九名犯罪分子，其中七名被判有罪，最高被判處入獄九年。
         英國警方有鑑於偷運人蛇事件猖獗，在慘案發生之前已加重罰款，每偷運一名人蛇罰款二千英磅。可惜，這對打擊非法入境的作用不大，因為每個人蛇都能帶給蛇頭比罰款高出十倍的利潤，令他們甘於冒險違法，導致悲劇發生。
         曾經有不少中國人偷渡到外國後，因為付不起餘額，被這些唯利是圖的蛇頭禁錮毆打，女偷渡者甚或被強姦和販賣到人肉市場，受到各種不人道的對待。
         哀曲傳至福建，死者家屬哭斷腸，全民也湧起了極度忿怒的情緒，福清市的蛇頭豪宅更遭人破壞洩忿。
漂泊半載一片鉛棺伴魂歸
         二零零一年一月十八日，一架客機降落福州機場機上舁到地面，再把它們分別發還給各家屬。
         高月容和林貽鋒的家人也在場，他們和其他家屬熱淚，傷心欲絕地將逝世的親人迎回家鄉。
         早知道結局是這樣，當初他們不會欠下一屁股債，千辛萬苦讓親人離鄉別井去尋夢——
         結局不應是這樣的，會是這樣？
         十個月後，再有二十五名中國人蛇，在一艘正啟程往韓國的漁船內活活焗死，再被幾名想隱瞞罪證的韓國船員全部拋到海中。
         諷刺的是，死者同樣是來自福建。
         夢醒夢滅，美麗的傳說總要不斷碰上醉心的人，才能永恆不朽。

摘自：危險人物系列《撰文。翁靜晶》（註：部份用詞衍字經本人潤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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