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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美孚倫常慘案》|2001年,九龍美孚新邨。

神秘來電掀起慘劇序幕
         「我爸爸殺了人,快點派人來.......」二零零一年一月二日晚上,九九九報案中心接到一個不尋常的來電。報案者是一名女童,聲稱家中發生了命案,要求救援。她語調清晰,說話有條不紊,卻有點鬼祟,並倉卒地掛了線,令報案中心人員產生無限狐疑。
         十多分鐘後,一名電單車巡邏警員奉命抵達美孚中心第二期十九座六樓某單位。他沿看被牆壁包圍著的走廊,逐步走近單位。
         按動門鈴後,單位的大門被緩緩打開。門隙中一雙冰冷的眼晴與警員四目交投。
         「是不是有人報警?」
         「是。」
         「發生甚麼事?先讓我進來吧!」
         女孩一臉慘白,目光呆滯,好像受了甚麼刺激,又好像甚麼也刺激不了她。
         「是不是有人受傷了,我先替他們包紮!」
         「不用了,屍體都冷了!」
         她拉開大門,讓警員進內。
         警員聽到她的說話怔了一怔,很快地把注意力由她臉上轉移到屋內——他發現了一雙血跡斑斑,蒼白僵直的小腿,從廚房內伸展到廳外。
         掠過客廳,正想走進廚房看個究竟,另一具倒臥在地上的屍體又轉移了他的視線。
         死者年約半百,身上穿著便服,赤腳,頭顱變型,一大灘瘀黑凝結了的血水正封著創口。
         他深呼吸一大口氣,走到幾步腳的廚房外,眼前兩具一男一女的屍體令他再喘不過氣來。他一邊按動通訊器要求增援,一邊瞥了瞥眼前的生還者。
         想不到,新年流流,竟碰上這「全餐」!他大嘆倒霉之餘,腦海裡不斷地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緒,打量著這一團糟的家,躊躇著下一步的行動。
         「爸爸!」那個女孩子突如其來的尖叫,把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朝看女孩的注視望去,一個中年男人正危坐廚房的窗台。

亡命父親留下最後遺言
         這個晚上,一聲重物墮地的巨響,震盪了很多住在十九座附近的家庭。他們紛紛趨到窗前探個究竟,然後被那俯臥在大橢圓型露天空地上的男性屍體嚇呆了。
         不久前,這個男人像一隻發瘋的野獸,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遺言,便飛奔到廚房的窗旁。回頭看了女兒一眼,留戀幾秒,耳邊伴隨著女兒那一聲「爸爸」的餘音,灑脫地從六樓的單位飛墮到街上,結束了他的生命。
         「我兒子發了神經!」
         這正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說話。
         屋內,警員和他的女兒都清楚地聽見了,而且都同時目睹他的「壯舉」,心情各異。
         那一直以沉著的強者姿態出現的小女孩,終於放鬆了喉頭,五官緊緊湊在一起,「嘩」的一聲嚎啕大哭,像血水從新鮮的傷口決堤而出,一發不能收拾。
         倒霉的警員,雖然身經百戰,但近距離親歷這活生生的家庭慘案,卻始終無法處之泰然,事後還要接受連串的心理輔導,以淡化這一夜的不安。
         大批手持藤牌的警員奉召到現場。兇宅內發生的激烈混戰過後,一個不堪入目的爛攤子正等待收拾。
         這時,鄰居才驚覺,這個近在咫尺的家庭出現了巨變。日間單位內曾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但這已是他們司空見慣的事,沒想到這次竟弄出了人命,而且除了小女兒之外,一家人都遭殃。
         慘案死者名單塵埃落定,包括墮樓身亡的男戶主陳賀權、倒臥在客廳內的女戶主譚麗瓊、廚房內的戶主兒子陳偉相,以及兒子的契媽鄒國緯。
         屋內三名死者初步估計已死去八小時以上,為了辟去異常難受的屍臭味,警方照例點起了長香,順道拜祭亡魂。劫後餘生的小女孩在屋角泣不成聲,女警忙加安慰,等她冷靜下來後才替她取錄口供。
         在男戶主葬身的位置附近,警方圍起藍白斜間的封鎖帶進行調查。大批記者擠在一起拍攝相片交差,圍觀市民在議論紛紛,最初都以為只是普通的墮樓案。
         「雖然那時候既黑且靜,但我卻清楚看到他的表情——本來還有點氣息的,不消幾秒鐘便變成這個樣子!那些血,好像河流那樣,很恐怖!」一名OL目擊者被記者圍著追訪,談及怵目驚心的回憶,猶有餘悸。
         陳賀權在痛徹心脾後離開了世界,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還有一件滅門慘案的一大堆疑竇。

唯一生還者的冷靜獨白
         案發翌日,多份報章以這宗慘絕人寰的四屍慘劇作頭條報導,有些更為事件下了定論,說成是發狂父親追殺妻兒及友人,再畏罪自盡。然而,當死者女兒陳素敏向警方道出事件真相後,第二天這些報章又刊登了最新版本更正。
         據陳素敏供述,慘劇發生當天傍晚,她背看沉重的書包,如常地回到家中。她按門鈴良久,也沒有人應門。平常這個時候,爸媽都在家裡,今天卻不知所蹤。她唯有老遠走到長沙灣的蘇屋邨,找她的姑母取鎖匙。
         七時十五分左右,她折返家中,先嘗試再按門鈴。爸爸打開大門將她迎接進屋內。這一刻,她留意到,爸爸的樣子異常憔悴,且不發一言。
         正當滿腦子疑惑之際,屋內的情景卻把她嚇得魂魄亂飛。
         只見媽媽倒臥客廳中,滿身是血,奄奄一息,還有哥哥和他的契媽,也在廚房的血泊中,全身僵硬。
         她踏過地板上一個個血腳印,忍受著那濃烈的血腥味,和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幾名摯親,死狀大致相同,頭顱都嚴重畸形,傷口附近有開始乾涸的血跡,身上有密集的褐色斑點。哥哥的屍體旁邊有一把十磅重的大鐵鎚,也正是殺死他們的兇器。
         這把平常藏在家中的鐵鎚屬於當地盤判頭的爸爸的,為甚麼會忽然成了殺人兇器?一家人何以如此深仇大恨?
         「不要報警!」陳素敏回憶爸爸當時猛力地搖動她的雙臂,失控地哀求著她。「妳哥哥想殺死我,我只是自衛的,不要報警,我不想坐牢!」
         爸爸又對她說,中午左右,哥哥為了屋契的問題跟爸媽吵咀,又叫了他的契媽到家裡做調停人。怎知道哥哥突然發狂,揮動鐵鎚追打屋內一干人等。混亂之間,爸爸從哥哥手中搶過鐵鎚,卻錯手擊中自己妻子,最後情緒激動下失控再將哥哥跟契媽都逐一殺死了!
         換句話說,爸爸已伴屍八小時有多,卻沒有報警。
         突然,爸爸像想起怎麼似的,衝進房內,然後捧看一大疊文件走到她跟前:「這些是我們的屋契,妳可以拿去變賣,足夠妳下半生使用了!」他涕淚縱橫地對她說,像交代臨終的遺言。
         陳素敏感到有更大的事情將發生在爸爸身上,一股勇氣之下,她衝進洗手間,將自己反鎖,拿起室內無線電話,按了三個「9」字。
         「我爸爸殺了人,快點派人來......」她違背了爸爸的懇求,音壓至最低。
         同時,爸爸不斷地拍門,催促她出來。
         她打開了門,不知不覺地滿身濕透冷汗。
         掩著電話筒,把求救聲音壓至最低。
         「記著,不要報警,夜了,爸爸煮些東西給妳吃!」
         陳素敏望看著蹣跚地走往廚房的背影,一時之間對這爸爸感到很陌生。
         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哥哥契媽的屍體,然後準備在哥哥的屍首旁邊煮麵給她吃,真令她感到非常心寒。
         過了不久,門鈴響起,她把救兵接進屋內。轉眼間,爸爸便留下一碗剛煮好的即食麵,跳樓輕生。
         陳素敏的口供,留下了案發經過的唯一註釋。到底她爸爸有沒有向她說謊,她對警方所說的是否並無虛言?真正的兇手又是誰?這些都成了這案件最吊詭和懸疑之處。

讓理智壓倒一切的女孩
         這宗慘劇另一讓人疑惑之處,是陳素敏事後所表現出來的平靜和堅忍。
         在慘劇發生前的幾個月,也就是新學期的開始,陳素敏剛取得單程證從廣州來港定居,透過社工的推薦下,入讀石硤尾香島中學。全校的師生均替她的遭遇感到非常震驚。同學們發起了籌款運動,助她應付急需,又紛紛送上慰問咭,聊表心意。校長為了讓她好好休息,批准她農曆新年後才上課,又豁免她參加大考,以平日的測驗成績作考試分數。
         然而,曾被班主任稱讚為「三好學生」(品行好,成績好,待人好)的她,卻堅持如常上課,如常考試。
         一個只有十二歲的女孩,遭逢家破人亡的巨變,卻表現出超乎成人的逆境智商,一般人都視為極不尋常。
         甚至把經歷告訴警方時,她也能不慌不亂地詳實報導,像遞交一份井井有條的功課,令那些曾處理過極多嚴重案件的「老差骨」也為之詫異。
         反而,校內很多其他的學生得悉案情如何殘酷後,比她更需要接受輔導。
         社署的臨床心理學家與陳素敏見過面後,都說她的表現與年齡及所受創傷不符合。有專家擔心她在壓抑自己的情緒,像一座活火山,早晚會爆發,後果可能更不堪設想。
         她媽媽和哥哥多年前已申請到港定居,然而她並非最後一個到港家庭成員。在台山的鄉間,還有她的二哥偉山。可惜悲劇發生後,一家人再也不會有團聚的一天。

子債父償恩怨交纏
         一張屋契,挑起一場腥風血雨,年僅二十八歲的陳偉相若真是始作俑者,因財失義,冷血弒親,親友們也不會感到奇怪,陳偉相在他們心目中早已留下差劣的印象。
         據說,約廿年前,年紀小小的陳偉相由鄉間來港生活,那時候他媽媽和弟妹還在台山。
         他跟爸爸陳賀權一起在紅磡海壇街一個細小的單位內生活,那時候陳爸爸要外出謀生,所以便拜託鄰居鄒婦照顧陳偉相的起居飲食。
         鄒婦是一間地產公司的東主,兒子與陳偉相是幼稚園的同班同學,她將陳偉相視為己出,更把他收作誼子,感情十分融洽。
         然而,陳偉相長大後沒有認真做人,反而不學無術,荒廢學業 令他契媽很是失望。爸爸因一直對沒法給他一個溫暖家庭感到歉疚,故只能報以縱容,在物質生活上不斷滿足他。被寵壞的陳偉相不但沒有心懷感激,反而變本加厲,不務正業,嗜賭成性,媽媽後期來港亦自然無法加以管束。陳偉相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多次為金錢問題與家人爭執。
         任職地盤判頭的陳賀權雖是粗人一個,但待人接物溫文有禮,是鄰居和親友眼中的好好先生,而妻子也是個賢良淑德的女人,對於他們溺愛兒子的行為,眾人都看在眼裡,卻不敢多管閒事,加以勸戒。
         陳氏父子的關係,在九九年初的一宗案件審訊中顯露無遺。陳偉相與友人陳國豪,被控於九七年強姦一名懲教處高官的女兒。控方指他們強行將她由一間酒吧帶到山東街一個寓所,陳國豪用手銬及膠布將她綁起,繼而強姦,而陳偉相則意圖強姦不遂。
         兩名被告都落力為自己辯護。身穿一套黑色整齊西裝,結著紅色領帶的陳偉相,表示當晚自己只在單位的碌架床上層睡覺,夜間更投訴友人與女郎發出的聲浪擾他清夢,又用刀指嚇過他們,但並沒有作出強姦女事主之行為。
         最後,陳偉相被判無罪釋放,友人卻罪名成立,入獄八年。
         甫踏出高等法院的陳氏父子,如釋重負,臉上都堆滿輕鬆的神情。陳父在兒子耳邊輕聲囑咐,以後切記要好好做人,不能再行差踏錯。這次官非,陳賀權足足花了三十多萬的律師費,無非也是希望兒子可以擺脫牢獄之災,改過自新。
         可惜,到最後,陳偉相並沒有汲取教訓,依然故我,也沒有感激過爸爸對他的支持與恩惠,繼續欠下無數賭債,要爸爸替他張羅。有曰:「無仇不成父子」,陳賀權如果真的前生欠了兒子甚麼債,今生也總算盡數還清了!

三炷清香破滅天倫夢
         紅磡世界殯儀館的景行堂正中央,擺放著死者一家三口的遺照。
         三炷清香,把整個靈堂燻得愁雲慘霧。
         靈堂的佈置十分簡單,左邊牆上掛著三大幅祭帳,上書:「昊天罔亟」、「劬勞未報」及「雁行折翼」,兩旁堆滿親友送來的花圈,其中一個是香島中學的代表致送。
         舉殯期間沒有特別的宗教儀式,約有二十多名親友到場致祭,一切都低調處理。
         陳賀權幼子陳偉山特地從深圳申請來港辦理喪事。他和妹妹素敏身穿孝服,分別捧著父母親的遺照,在親友攙扶下送靈柩上車。隨後,三具遺體都舁送哥連臣角火葬場火化。
         一切恩怨情仇都灰飛煙滅,堅強的陳素敏還要繼續堅強下去,把童年的不幸化成動力,一直向前走,為自己創出一條幸福之路。
         這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屍命案發生前一天,剛巧也有一名只有十六歲的青年,因為被父母離異的問題困擾,借酒澆愁後,在距離陳賀權伏屍位置不遠的休憩平台躍下自殺。
         餘悸猶在,當人們還熱哄哄地討論這些家庭慘劇反映的各種社會問題之際,想不到啟業邨在不足一個月後,又發生了另一宗恐怖血案,一名三十多歲失業男子突然大失常性,持刀追斬母親和妹妹,然後剖腹自殺,最後母親重傷,妹妹捱了六刀後重傷身亡。
         倫常兇案,在那年頭來勢洶洶,像一個又一個構造複雜的炸彈,炸得人筋疲力竭。
         愛的付出與回饋一旦失衡,再深恩厚澤的親情也只會變成一種負累。


摘自:危險人物系列《撰文。翁靜晶》(註:部份用詞衍字經站長潤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