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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挪威人的手掌

         幾年前去探望一位年逾七十的退休挪威重量級政要,和他握手時,發覺他雙手粗糙不堪,對此我感到非常意外,為甚麼這樣一位並非從事徒手勞力職業的人,而且也算是絕對衣食無憂的人,更是中國人口裡的社會賢達,他的手掌竟會如苦力那樣的粗糙。當時我馬上想到的,就是中國人篤信的甚麼「掌軟如綿,食祿萬千」、「掌軟如綿,閒且有錢」、「掌硬如鐵、奔波不歇」、「掌硬而圓者愚,掌軟而力者富也」之類,總之,都是把「掌硬」跟命硬和命苦劃上等號的宿命論。而事實上,在中國人的社會中,「掌硬」的人命苦,也確是屢見不鮮的事。
         然而,挪威這位社會賢達的命一點也不見得苦,跟一般已經相當幸福快樂的挪威人相比,他看來還猶有過之,比起九九.九%的中國人或香港人,更簡直是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
         我抱著這個迷惑追尋下去,終於發現了挪威人中間一個意味深長、非中國人所能想像的的普遍現象,就是挪威人,特別是男人〈女人也不罕見〉,相當多的人的手掌是異常粗糙的,但同時他們也絕大部份絕非苦命人,絕非窮人,而且當中不少是極有學養的知識份子。常見的典型是,儀表堂堂,氣質儒雅、非香港九九%的大學教授所能比擬,就是他們的一雙手卻比農夫的手還粗糙。他們硬繃繃的手跟他們的優雅的面容和談吐,格格不入。而且,他們看來對自己一雙粗糙無比的手十分自豪。
         就是從他們的這一雙粗糙的手,我不單更看清楚中國人沉溺其中的掌相學之蠱惑人心(詳見拙文《來生不做中國人-----〈中國好講命理反趨衰落〉》),並終於領悟到這一雙粗糙的手正是挪威人(或北歐人)平等精神的結晶所在,是一等優秀文明之精魂所在。
崇尚技藝、拜服「能」者
         為甚麼他們的手這樣粗糙呢?主要原因是他們往往要體力勞動。中國人在儒家的偉大教誨-----「君子不器」、「君子勞心,小人勞力」-----的支配下,一直對體力勞動極其鄙視,人人以十指纖纖、掌軟如綿為人生理想,過去中國的男子(或女子)為了炫耀自己不需勞動,還流行蓄長達數寸的指甲,進而為呵護這脆弱的長指甲而要戴指甲套,胡天胡帝,達於毫顛!此所以,在中國,社會生產徹底分工,勞心者與勞力者的角色徹底分離,勞心者既無需勞力也厭惡勞力並因而最終「四體不動,五穀不分」〈就如年前貴為香港首富李嘉誠之長子現為長江生命科技主席的李澤鉅居然分不清絲瓜和節瓜那樣〉,當中許多更以不需體力勞動、以飯來張口為榮。就如《顏氏家訓》說的那樣:
         「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仗,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繞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
         挪威人,或北歐人〈其實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也大抵如此,只是程度稍遜〉卻對體力勞動有截然不同的看法。首先,他們沒有儒家或孔子之流,沒有「君子勞心,小人勞力」、「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那樣「博大精深」的巍巍五千年中華文化!挪威人,或北歐人一方面像盎格魯撒克遜民族那樣,如卡萊爾 ( Carlyle )常說的那樣,有拜服「能」者,重實務技藝而輕玄思虛想空談的民族本色,而更重要的是他們那種講求平等的核心精神。
勞心者勞力者待遇接近
         他們講求平等,令到勞動工人的尊嚴和薪酬都不會像在中國人社會那樣的遠遠低於勞心者,白領階級和藍領階級的工資縱有差別,也不大。譬如在我曾就讀的語言學校中,那清潔工跟教師的薪酬會很接近,若清潔工稍作加班,收入可輕易的超過教師。而那清潔工開的寶馬車〈這裡的新車價一般起碼比香港貴一半,舊車價起碼貴幾倍到十倍〉,正是這學校停車場裡面最貴的一部私家車。至於學校裡的校長,其薪酬也不會像香港那樣比教師多出幾倍那樣荒謬〈校長相對於教師而言自然又更「勞心」了〉。這裡的教師月薪若是二萬五千挪威幣(約為港幣三萬一千),那校長就一般是三萬五千挪威幣左右,跟大學正教授的薪金相約(香港的大學正教授月薪約為十萬港元)。另外,一個入職了三十年的教師的月薪,也只會比新入職教師的月薪多五千挪威幣左右,不像香港的那樣多幾倍的依法斂財。一位挪威朋友這樣解釋說,老年人的開支按理比青年人少,這做法是合乎邏輯的。又如在政府機關,日理萬機的部長月薪不過四萬五千挪威幣左右,但那做清潔的月薪也會有近兩萬。若像香港的局長月薪起碼近三十萬(港幣)飽食終日,清潔工月薪僅得數千(港幣)僅足餬口那樣,這裡即使沒有人要上斷頭台,也肯定會有革命!若問,何以挪威的部長或其他最高管理階層願意拿幾萬元月薪就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更不介意那個清潔工的收入只是比自己低一點點呢?又為甚麼香港的高官個個自命「愛國」、「愛港」第一,卻非要有起碼高達二、三十萬,甚至近一百萬的月薪不可呢?而且其表現還遠在挪威高官之下呢?又為甚麼香港高官對於自己的收入比清潔工的收入高出幾十倍而不以為恥呢?這就真的觸及一個文明的整體水平,若全民不達到極高的文明修養,是勢難接受挪威這種抑強扶弱的人道社會模式的。
         我一位挪威朋友到香港一家港資公司打了一年工,對我說,她對公司內部的勾心鬥角固然大開眼界,對於公司同仁對待清潔工等低層職工之無禮囂張,也深感震驚、噁心,我向她保證,他們的可恥薪酬,會合她更感震驚、噁心。她說儘管如此,還是非常慶幸有這樣親歷其境的機會,否則她無論如何,也絕不會相信一個號稱有幾千年歷史的文明會如此不堪入目。我從旁提點說:冰山一角而已。
勞力昂貴事事自己動手
         我打聽過,挪威人並沒有像中國人那樣日夜吹噓「職業無分貴賤」而又講一套做一套,卻在實際行動中默默付之實踐。由於這裡的勞力者的地位和尊嚴充分反映到他們的高薪上面,在這裡要得到任何真人〈而非機器〉的服務,是昂貴的。所以人人可以自己來就自己來,不懂的就去學,否則,很容易傾家蕩產也還不夠。這裡的人,都是靠自己一雙手,把偌大的獨立屋和花園打理得像皇宮一樣。有車的,當然是自己開,盡力自己修理;許多人都有遊艇,或帆船或小艇,也99.9%是自已開,也盡力自己修理;也越來越多人有非豪奢型的廉價私人飛機,自然也是自已開,也盡力自己修理;自己蓋房子或加建,比比皆是,手藝比我在香港見到的所謂魯班師傅還好,一位務農的朋友更連蓋房子的木材都是自己去樹林砍伐和鋸成。別的不說,這裡我還沒有見過一個漏水或窗縫滲水的房子,而在香港就算是天價豪宅也隨時是漏水或滲水戶,我懷疑這並非僅是降雨量不同所致。至於一般個人嗜好,也由於每愛親力親為,也進一步令挪威人手掌的繭加深。我就有一位愛飛蠅釣(fly-fishing)三文魚或鱷魚的朋友,就像許多飛蠅釣友那樣,他不但動不動整天或一連數天的在河中不斷行走拋線收線一無所獲也不以為累,連那些極其精緻的飛蠅也多是親手製作。他是收入不菲的油田工程師,絕對有錢買得起飛蠅,但他對自己製作的飛蠅極感自豪,而他的手掌自然是滿佈風霜、掌硬如鐵了。總之,尋常一個挪威人所懂的技藝,都足以令一般香港人或中國人自慚形穢。
總理也要洗衣熨衣
         挪威或北歐的平等精神,也令住家傭工變得非常罕見。即使在奧斯陸的皇宮裡面,也沒有住家傭工。像香港的港督府或高官官邸裡面奴婢成群、二十四小時候命、呼之則來的做法,在這裡的人看來簡直就是腐化墮落不堪。事實上,這裡上至總理都是一律沒有官邸的,都是住在自已家裡,沒有住家傭工,現任挪威總理更只是住在一家一屋兩伙《編註:指兩個單位》的房子裡面。沒有住家傭工,要自力保養起碼過千尺的大宅另加花園車房(由於善加保養,這裡以木屋為主的房子多能住用百年以上,幾百年的也有,約千年的木教堂也有多座),照顧一般起碼兩個的孩子,要做的體力勞動自然甚多。
        勞心者也會並也要勞力這種平等傳統,基本在北歐一般如此。自一九九六年上任以來表現不俗連任至今的瑞典總理的培爾松(Goeran Persson,1949-)每天早上就會親手熨好當天要穿的衣服,他說,「我每天都會熨一件自己洗好的襯衫,這些事我都是我自己做,沒甚麼好奇怪的」。他說這話時(2001年),還身兼歐盟輪任主席。我跟挪威人論及此事,他們的回應是「very normal」(非常正常),這就是北歐社會很典型的平等精神,但在國際間甚至是一般歐美地方都是新聞,對於中國人而言更幾近野談。反過來,這裡的勞力者也多不是粗頭粗腦的蠻牛,在在都是溫文爾雅,自尊自重,甚有教養的,許多於工餘會參與社區的施政或教會工作。譬如一位電器技工早前對我說,在網上看到中國麥當勞的員工被剝削的事件,問我他們可以做些甚麼?中國腐敗到這個用地,我那裡會有答案,他這提問,只今我對他們一般勞力者的文明水平肅然起敬。他這樣的人道關懷,在香港就是連大學裡面的所謂知識份子也不多見的。

P.S.在中國或香港,用來衡量尊嚴的尺就是「錢」,換句話說:「有錢有尊嚴,沒錢沒尊嚴」,令整個社會變成功利社會,只要有錢或高薪,中國人所謂「依法掠奪」〈想不到掠奪打劫也有合法的、官冕堂皇的。〉,那管是作奸犯科貪污賄賂、目不識丁,也懶管你是賊,皆躋身上流社會;反之,低收入靠勞力或可能學貫中西的則不會被看得起,財大氣粗由此可見,亦深為有文化文明的社會唾之如沬!《怒訊 2010.03.13》
原載於2006年9月《開放雜誌》
摘錄自:《中國比小說更離奇》----挪威人的手掌 撰文.鍾祖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