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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長樂幫幫主(上)

        謝煙客要試試自己數年來所勤修苦練的內功到了何等境界,不住催動內力,將松針越帶越快,然後又擴大圈子,把綠色針圈逐步向外推移。圈子一大,內力照應有所不足,最外圈的松針便紛紛墜落。謝煙客吸一口氣,內力疾吐,下墜的松針不再增多。他心下甚喜,不住催運內力,但覺舉手抬足間說不出的舒適暢快,意興神會,漸漸到了物我兩忘之境。
        過了良久,自覺體內積蓄的內力垂盡,再運下去便於身子有損,當下內力徐斂,松針緩緩飄落,在他身周積成一個青色的圓圈。謝煙客展顏一笑,甚覺愜意,突然之間臉色大變,不知打從何時起始,前後左右竟團團圍著九人,一言不發的望著他。
        以他武功,旁人別說欺近身來,即是遠在一兩里之外,即已逃不出他耳目,只有適才全神貫注催動內力,試演這一路『碧針清掌』,心無旁鶩,於身外之物,當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說有人來到身旁,即令山崩海嘯,他一時也未必能夠知覺。
        摩天崖從無外人到來,他突見有人現身,自知來者不善,再一凝神間,認得其間一個瘦子、一個道人、一個醜臉漢子,當年曾在汴梁郊外圍殺大悲老人,自稱是長樂幫中人物。頃刻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不論是誰,這般不聲不響的來到摩天崖上,明著瞧不起我,不惜和我為敵。我和長樂幫素無瓜葛,他們糾眾到來,是什麼用意?莫非也像對付大悲老人一般要以武功逼我入幫麼?」又想:「其中三人的武功是見過的,以當年而論,我一人便可和他三人打成平手,今日自是不懼。只不知另外六人的功夫如何?」見這六人個個都是四十歲以上的年紀,看來其中至少有二人內力甚是深厚,當下冷然一笑,說道:「眾位都是長樂幫的朋友麼?突然光臨摩天崖,謝某有失遠迎,卻不知有何見教?」說著微一拱手。
        這九人一齊抱拳還禮,各人適才都見到他施展『碧針清掌』時的驚人內力,沒想到他是心有所屬,於九人到來視而不見,還道他自恃武功高強,將各人全不放在眼內,這時見他拱手,生怕他運內力傷人,各人都暗自運氣護住全身要穴,其中有兩人登時太陽穴高高鼓起,又有一人衣衫飄動。那知謝煙客這一拱手,手上並未運有內力;更不知他試演『碧針清掌』時全力施為,恰如是與一位絕頂高手大戰了一場,十成內力中倒已去了九成。
        一個身穿黃衫的老人說道:「在下眾兄弟來得冒昧,失禮之至,還望謝先生怒罪。」
        謝煙客見這人臉色蒼白,說話有氣沒力,便似身患重病的模樣,陡然間想起了一人,失聲道:「閣下可是『著手回春』貝大夫?」
        那人正是『著手加春』貝海石,聽得謝煙客知道自己名頭,不禁微感得意,咳嗽兩聲,說道:「不敢,賤名不足以掛尊齒。『著手回春』這外號名不副實,更是貽笑大方。」
        謝煙客道:「素聞貝大夫獨來獨往,幾時也加盟長樂幫了?」貝海石道:「一人之力,甚為有限,敝幫眾兄弟群策群力,大夥兒一起來辦事,那就容易些。咳咳,謝先生,我們實是來得魯莽,擅闖寶山,你大人大量,請勿見怪!咳咳,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有事求見敝幫幫主,便煩謝先生引見。」謝煙客奇道:「貴幫幫主是那一位?在下甚少涉足江湖,孤陋寡聞,連貴幫主的大名也不知道,多有失禮。卻怎地要我引見了?」
        他此言一出,那九人臉上都現出怫然不悅之色。貝海石左手擋住口前短髭,咳了幾聲,說道:「謝先生,敝幫石幫主既與閣下相交,攜手同行,敝幫上下自是都對先生敬若上賓,不敢有絲毫無禮。石幫主的行止,我們身為下屬,本來不敢過問,實在幫主離總舵已久,諸事待理,再加眼前有兩件大事,可說急如星火,咳咳,所以嘛,我們一得訊息,知道石幫主是在摩天崖上,便匆匆忙忙的趕來了。本該先行投帖,得到謝先生允可,這才上崖,只以事在緊迫,禮數欠周,還望海涵。」說著又是深深一躬。
        謝煙客見他說得誠懇,這九人雖都攜帶兵刃,卻也沒什麼惡意,心道:「原來只是一場誤會。」不禁一笑,說道:「摩天崖上無桌無椅,怠慢了貴客,各位隨便請坐。貝大夫卻聽誰說在下曾與石幫主同行?貴幫人材濟濟,英彥畢集,石幫主自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在下閒雲野鶴,隱居荒山,怎能蒙石幫主折節下交?嘿嘿,好笑,當真好笑。」
        貝海石右手一伸,說道:「眾兄弟,大夥兒坐下說話。」他顯是這一行的首領,當下那八人便四下裡坐了下來,有的坐在岩石上,有的坐在橫著的樹幹上,貝海石則坐在一個土墩之上。九人分別坐下,但將謝煙客圍在中間的形勢仍是不變。
        謝煙客怒氣暗生:「你們如此對我,可算得無禮之極。莫說我不知你們石幫主、瓦幫主在什麼地方,就算知道,你們這等模樣,我本來想說的,卻也不肯說了。」當下只是微微冷笑,抬頭望著頭頂太陽,大刺刺的對眾人毫不理睬。
        貝海石心想:「以我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你對我如此傲慢,未免太也過份。素聞此人武功了得,心狠手辣,長樂幫卻也不必多結這個怨家。瞧在幫主面上,讓你一步便是。」於是客客氣氣的道:「謝先生,這本是敝幫自己的家務事,麻煩到你老人家身上,委實過意不去。請謝先生引見之後,兄弟自當再向謝先生賠不是。」
        同來的八人均想:「貝大夫對此人如此客氣,倒也少見。謝煙客武功再高,我們九人齊上,又何懼於他?不過他既是幫主的朋友,卻也不便得罪。」
        謝煙客冷冷的道:「貝大夫,你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是個響噹噹的腳色,是也不是?」貝海石聽他語氣中大有慍意,暗暗警惕,說道:「不敢。」謝煙客道:「你貝大夫的話是說話,我謝煙客說話就是放屁了?我說從來沒見過你們的石幫主,閣下定然不信。難道只有你是至誠君子,謝某便是專門撒謊的小人?」
        貝海石咳嗽連連,說道:「謝先生言重了。兄弟對謝先生素來十分仰慕,敝幫上下,無不心敬謝先生言出如山,豈敢有絲毫小覷了?適才見謝先生正在修習神功,當是無暇給我們引見敝幫幫主。眾兄弟迫於無奈,只好大家分頭去找尋找尋。謝先生莫怪。」
        謝煙客登時臉色鐵青,道:「貝大夫非但不信謝某的話,還要在摩天崖上肆意妄為?」
        貝海石搖搖頭,道:「不敢,不敢。說來慚愧,長樂幫不見了幫主,要請外人引見,傳了出去,江湖上人人笑話。我們只不過找這麼一找,謝先生萬勿多心。摩天崖山高林密,好個所在。多半敝幫石幫主無意間上得崖來,謝先生靜居清修,未曾留意。」心想:「他不讓我們跟幫主相見,定是不懷好意。」
        謝煙客尋思:「我這摩天崖上那有他們的什麼狗屁幫主。這夥人蠻橫無理,尋找幫主云云,顯然是個藉口。這般大張旗鼓的上來,還會有什麼好事?憑著謝某的名頭,長樂幫竟敢對我如此張狂,自然是有備而來。」他知道此刻情勢凶險,素聞貝海石『五行六合掌』功夫名動武林,單是他一人,當然也不放在心上,但加上另外這八名高手,那就不易對付,何況他長樂幫的好手不知尚有多少已上得崖來,多半四下隱伏,俟機出手,心念微動之際,突然眼光轉向西北角上,臉露驚異之色,口中輕輕「咦」的一聲。
        那九人的目光都跟著他瞧向西北方,謝煙客突然身形飄動,轉向米香主身側,伸手便去拔他腰間長劍。那米香主見西北方並無異物,但覺風聲颯然,敵人已欺到身側,右手快如閃電,竟比謝煙客的手還快,搶在頭裡,手搭劍柄,嗤的一聲響,長劍已然出鞘。眼前青光甫展,肋下便覺微微一麻,跟著背心一陣劇痛,謝煙客左手食指已點了他穴道,右手五指抓住了他後心。
        原來謝煙客眼望西北方固是誘敵之計,奪劍也是誘敵。米香主一心要爭先握住劍柄,肋下與後心自然而然的露出了破綻,否則他武功雖然不及,卻也無論如何不會在一招之際便被制住。謝煙客當年曾詳觀米香主如何激鬥大悲老人、如何用鬼頭刀削去那少年滿頭長髮,熟知他的劍路,大凡出手迅疾者守禦必不嚴固,冒險一試,果然得手。
        謝煙客微微一笑,說道:「米香主,得罪了。」米香主怒容動面,卻已動彈不得。
        貝海石愕然道:「謝先生,你要怎地?當真便不許我們找尋敝幫幫主麼?」謝煙客森然道:「你們要殺謝某,只怕也非易事,至少也得陪上幾條性命。」
        貝海石苦笑道:「我們和謝先生無怨無仇,豈有加害之心?何況以謝先生如此奇變橫生的武功,我們縱有加害之意,那也不過是自討苦吃而已。大家是好朋友,請你將米兄弟放下吧。」他見謝煙客一招之間擒住米香主,心下也是好生佩服。
        謝煙客右手抓在米香主後心的『大椎穴』上,只須掌力一吐,立時便震斷了他心脈,說道:「各位立時下我摩天崖去,謝某自然便放了米香主。」
        貝海石道:「下去有何難哉?午時下去,申時又再上來了。」謝煙客臉色一沉,說道:「貝大夫,你這般陰魂不散的纏上了謝某,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貝海石道:「什麼主意?眾位兄弟,咱們打的是什麼主意?」隨他上山的其餘七人一直沒有開口,這時齊聲說道:「咱們要求見幫主,恭迎幫主回歸總舵。」
        謝煙客怒道:「說來說去,你們疑心我將你們幫主藏了起來啦,是也不是?」
        貝海石道:「此中隱情,我們在沒見到幫主之前,誰也不敢妄作推測。」向一名魁梧的中年漢子道:「雲香主,你和眾賢弟四下裡瞧瞧,一見到幫主大駕,立即告知愚兄。」
        那雲香主右手捧著一對爛銀短戟,點頭道:「遵命!」大聲道:「眾位,貝先生有令,大伙去謁見幫主。」其餘六人齊聲道:「是。」七人倒退幾步,一齊轉身出林而去。
        謝煙客雖制住了對方一人,但見長樂幫諸人竟絲毫沒將米香主的安危放在心上,仍然自行其事,絕無半分投鼠忌器之意,只有貝海石一人留在一旁,顯然是在監視自己,而不是想設法搭救米得主,尋思:「那少年將玄鐵令交在我手中,此事轟傳江湖,長樂幫這批傢伙以找幫主為名,真正用意自是來綁架這少年。此刻我失了先機,那少年勢必落入他們掌握,長樂幫便有了制我的利器。哼,謝煙客是什麼人,豈容你們上門欺辱?」那七人離去,正是出手殺人的良機,當即左掌伸到米香主後腰,內力疾吐。這一招『文丞武尉』,竟是以米香主的身子作為兵刃,向貝海石擊去。
        他素知貝海石內力精湛,只因中年時受了內傷,身上常帶三分病,武功才大大打了個折扣。此人久病成醫,『貝大夫』三字外號便由此而來,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大夫,饒是如此,武功仍是異常厲害。九年之前,『冀中三煞』被他一晚間於相隔二百里的三地分別擊斃,成為武林中一提起來便人人聳然動容的大事。因此謝煙客雖聽他咳嗽連連,似乎中氣虛弱,卻絲毫不敢怠忽,一出手便是最陰損毒辣的險招。
        貝海石見他突然出手,咳嗽道:「謝先生……卻……咳,咳,卻又何必傷了和氣?」伸出雙掌,向米香主胸口推去,突然間左膝挺出,撞在火香主小腹之上,登時將他身子撞得飛起,越過自己頭頂飛向身後,這樣一來,雙掌便按向謝煙客胸口。
     這一招變化奇怪之極,謝煙客雖見聞廣博,也不知是什麼名堂,一驚之下,順勢伸掌接他的掌力,突然之間,只覺自己雙掌指尖之上似有千千萬萬根利針刺過來一般。謝煙客急運內力,要和他掌力相敵,驀然間胸口空蕩蕩地,全身內力竟然無影無蹤。他腦中電光石火般一閃:「啊喲不好,適才我催逼掌力,不知不覺間已將內力消耗了八九成,如何再能和他比拚真力?」立即雙掌一沉,擊向貝海石小腹。
        貝海石右掌捺落,擋住來招,謝煙客雙袖猛地揮出,以鐵袖功拂他面門。貝海石心道:「來勢雖狠,卻露衰竭之象,他是要引我上當。」斜身閃過,讓開了他衣袖。『摩天居士』四字大名,武林中提起來當真非同小可,貝海石適才見他試演『碧針清掌』,掌法精奇,內力深厚,自己實是遠所不及,只是幫主失蹤,非尋回不可,縱然被迫與此人動手,卻也是無可奈何,雖察覺他內力平平,料來必是誘敵,是以絲毫不敢輕忽。
        謝煙客雙袖回收,呼的一聲響,已藉著衣袖鼓回來的勁風向後飄出丈餘,順勢轉身,拱手道:「少陪,後會有期。」口中說話,身子向後急退,去勢雖快,卻仍瀟灑有餘,不露絲毫急遽之態。
        謝煙客連攻三招不逞,自知今日太也不巧,強敵猝至,卻適逢自己內力衰竭,便即抽身引退,卻不能說已輸在貝海石手下,他雖被迫退下摩天崖,但對方九人圍攻,尚且在劣勢之中制住對方高手米香主,大挫長樂幫的銳氣。他在陡陂峭壁間縱躍而下時,心中快慰之情尚自多於氣惱,驀地裡想到那少年落於敵手,自此後患無窮,登時大是煩惱,轉念又想:「待我內力恢復,趕上門去將長樂幫整個兒挑了,只須不見那狗雜種之面,他們便奈何我不得。但若那狗雜種受了他們挾制或是勸誘,一見我面便說:『我求你斬下自己一條手臂。』那可糟了。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好在這小子八陰八陽經脈的內功不久便可練成,小命活不久了,待他死後,再去找長樂幫的晦氣便是。此事不可急躁,須策萬全。」
        貝海石見謝煙客突然退去,大感不解:「他既和石幫主交好,為什麼又對米香主痛下殺手?種種蹊蹺之處,實在令人難以索解。難道……難道他竟察覺了我們的計謀?不知是否已跟石幫主說起?」霎時間不由得心事重重,凝思半晌,搖了搖頭,轉身扶起米香主,雙掌貼在他背心「魂門」「魄戶」兩在要穴之上,傳入內功。
        過得片刻,米香主眼睜一線,低聲道:「多謝貝先生救命之恩。」
        貝海石道:「米兄弟安臥休息,千萬不可自行運氣。」
        適才謝煙客這一招『文丞武尉』,既欲致米香主的死命,又是攻向貝海石的殺手。貝海石若是出掌在米香主身上一擋,米香主在前後兩股內力夾擊之下,非立時斃命不可,是以貝海石先以左膝撞他小腹,既將他撞到了背後,又化解了謝煙客大半內力,幸好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剩才已不過一成,否則貝海石這一招雖然極妙,米香主還是難保性命。
        貝海石將米香主輕輕平放地下,雙掌在他胸口和小腹上運力按摩,猛聽得有人歡呼大叫:「幫主在這裡,幫主在這裡!」貝海石大喜,說道:「米兄弟,你已無危險,我瞧瞧幫主去。」忙向聲音來處快步奔去,心道:「謝天謝地,若是找不到幫主,本幫只怕就此風流雲散,迫在眉睫的大禍又有誰來抵擋?」
        他奔行不到一里之地,便見一塊岩石上坐著一人,側面看去,赫然便是本幫的幫主石破天。雲香主等七人在巖前恭恭敬敬的垂手而立。貝海石搶上前去,其時陽光從頭頂直曬,照得石上之人面目清晰無比,但見他濃眉大眼,長方的臉膛,卻不是石幫主是誰?貝海石喜叫:「幫主,你老人家安好?」
        一言出口,便見石幫主臉上露出痛楚異常的神情,左邊臉上青氣隱隱,右邊臉上卻儘是紅暈,宛如飲了酒一般。貝海石內功既高,又是久病成醫,眼見情狀不對,大吃一驚,心道:「他……他在搗什麼鬼,難道是在修習一門高深內功。這可奇了?嗯,那定是謝煙客傳他的。啊喲不好,咱們闖上崖來,只怕是打擾了他練功。這可不妙了。」
        霎時之間,心中種種疑團登即盡解:「幫主失蹤了半年,到處尋覓他不到,原來是靜悄悄的躲在這裡修習高深武功。他武功越高,於本幫越是有利,那可好得很啊。謝煙客自是知道幫主練功正到緊要關頭,若受外人打擾,便致分心,因此上無論如何不肯給我們引見。他一番好心,我們反而得罪了他,當真是過意不去了。其實他只須明言便是,我難道會不明白這中間的過節?素聞謝煙客此人傲慢辣手,我們這般突然闖上崖來,定是令他大大不快,這才一翻臉便出手殺人。瞧幫主這番神情,他體內陰陽二氣交攻,只怕龍虎不能聚會,稍有不妥,便至走火入魔,實是凶險之極。」
        當下他打手勢命各人退開,直到距石幫主數十丈處,才低聲說明。
        眾人恍然大悟,都是驚喜交集,連問:「幫主不會走火入魔吧?」有的更深深自疚:「我們莽莽撞撞的闖上崖來,打擾了幫主用功,惹下的亂子當真不小。」
        貝海石道:「米香主給謝先生打傷了,那一位兄弟過去照料一下。我在幫主身旁守候,或許在危急時能助他一臂之力。其餘各位便都在此守候,切忌喧嘩出聲。若有外敵上崖,須得靜悄悄的打發了,決不可驚動幫主。」
        各人均是武學中的大行家,都知修習內功之時若有外敵來侵,擾亂了心神,最是凶險不過,當下連聲稱是,各趨摩天崖四周險要所在,分路把守。
        貝海石悄悄回到石幫主身前,只見他臉上肌肉扭曲,全身抽搐,張大了嘴想要叫喊,卻發不出半點聲息,顯然內息走岔了道,性命已危在頃刻。貝海石大驚,待要上前救援,卻不知他練的是何等內功,這中間陰陽坎離,弄錯不得半點,否則只有加速對方死亡。
        但見石幫主全身衣衫已被他抓得粉碎,肌膚上滿是血痕,頭頂處白霧瀰漫,凝聚不散,心想:「他武功平平,內力不強,可是瞧他頭頂白氣,內功實已練到極高境界,如何在半年之內,竟有這等神速的進境?」
        突然間聞到一陣焦臭,石幫主右肩處衣衫有白煙冒出,那當真是練功走火、轉眼立斃之象。貝海石一驚,伸掌去按他右手肘的『清冷淵』,要令他暫且寧靜片刻,不料手指碰到他手肘,著手如冰,不由得全身劇烈一震,不敢運力抵禦,當即縮手,心道:「那是什麼奇門內功?怎地半邊身子寒冷徹骨,半邊身子卻又燙若火炭?」
        正沒做理會處,忽見幫主縮成一團,從巖上滾了下來,幾下痙攣,就此不動。
        貝海石驚呼:「幫主,幫主!」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只是氣若游絲,顯然隨時都會斷絕。他皺起眉頭,縱聲呼嘯,將石幫主身子扶起,倚在巖上,眼見局面危急之極,當下盤膝坐在幫主身側,左掌按在他心口,右掌按住他背心,運起內勁,護住他心脈。
        過不多時,那七人先後到來,見到幫主臉上忽而紅如中酒,忽而青若凍僵,身子不住顫抖,各人無不失色,眼光中充滿疑慮,都瞧著貝海石,但見他額頭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出,全身顫動,顯已竭盡全力。
     過了良久,貝海石才緩緩放下了雙手,站起身來,說道:「幫主顯是在修習一門上乘內功,是否走火,本座一時也難以決斷。此刻幸得暫且助他渡過了一重難關,此後如何,實難逆料。這件事非同小可,請眾兄弟共同想個計較。」
        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連你貝大夫也沒了主意,我們還能有什麼法子?」霎時之間,誰也沒有話說。
     米香主由人攜扶著,倚在一株柏樹之上,低聲道:「貝……貝先生,你說怎麼辦,便是怎麼。你……你的主意,總比我們高明些。」
        貝海石向石幫主瞧了一眼,說道:「關東四大門派約定重陽節來本幫總舵拜山,時日已頗為迫促。此事是本幫存亡榮辱的大關鍵,眾位兄弟大家都十分明白。關東四大門派的底,咱們已摸得清清楚楚,軟鞭、鐵戟,一柄鬼頭刀,幾十把飛刀,那也夠不上來跟長樂幫為難啊。司徒幫主的事,是咱們自己幫裡家務,要他們來管什麼閒事?只不過這件事在江湖上張揚出去,可就十分不妥。咳,咳……真正的大事,大夥兒都明白,卻是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那非幫主親自來接不可,否則……否則人人難逃這個大劫。」
     雲香主道:「貝先生說的是。長樂幫平日行事如何,大家都心裡有數。咱們弟兄個個爽快,不喜學那偽君子的行逕。人家要來『賞善』,是沒什麼善事好賞的,說到『罰惡』,那筆帳就難算得很了。這件事若無幫主主持大局,只怕……只怕……唉……」
        貝海石道:「因此事不宜遲,依我之見,咱們須得急速將幫主請回總舵。幫主眼前這……這一場病,恐怕不輕,倘若吉人天相,他在十天半月中能回復原狀,那是再好不過。否則的話,有幫主坐鎮總舵,縱然未曾康復,大夥兒抵禦外敵之時,心中總也是定些,可……可是不是?」眾人都點頭道:「貝先生所言甚是。」
        貝海石道:「既是如此,咱們做個擔架,將幫主和米香主兩位護送回歸總舵。」
        當下各人砍下樹枝,以樹皮搓索,結成兩具擔架,再將石幫主和米香主二人牢牢縛在擔架之上,以防下崖時滑跌。八人輪流抬架,下摩天崖而去。
        那少年這日依著謝煙客所授的法門修習,將到午時,只覺手陽明大腸經、足陽明胃經、手太陽小腸經、足太陽膀胱經、手少陽三焦經、足少陽膽經六處經脈中熱氣鬥盛,竟是難以抑制,便在此時,各處太陰、少陰、厥陰的經脈之中卻又陡如寒冰侵蝕。熱的極熱而寒的至寒,兩者不能交融。他數年勤練,功力大進,到了這日午時,除了衝脈、帶脈兩脈之外,八陰八陽的經脈突然間相互激烈衝撞起來。
        他撐持不到大半個時辰,便即昏迷過去,此後始終昏昏沉沉,一時似乎全身在火爐中烘焙,汗出如瀋,口乾唇焦,一時又似墜入了冰窖,週身血液都似凝結成冰。如此熱而復寒,寒而復熱,眼前時時幌過各種各樣人影,有男有女,醜的俊的,紛至沓來,這些人不住在跟他說話,可是一句也聽不見,只想大聲叫喊,偏又說不出半點聲音。眼前有時光亮,有時黑暗,似乎有人時時餵他喝湯飲酒,有時甜密可口,有時辛辣刺鼻,卻不知是什麼湯水。
        如此糊里糊塗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日額上忽然感到一陣涼意,鼻中又聞到隱隱香氣,慢慢睜開眼來,首先看到的是一根點燃著的紅燭,燭火微微跳動,跟著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低聲說道:「天哥,你終於醒過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
        那少年轉睛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說話的是個十七八歲少女,身穿淡綠衫子,一張瓜子臉兒,秀麗美艷,一雙清澈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邊微含笑容,輕聲問道:「什麼地方不舒服啦?」
        那少年腦中一片茫然,只記得自己坐在岩石上練功,突然間全身半邊冰冷,半邊火熱,驚惶之下,就此暈了過去,怎麼眼前忽然來了這個少女?他喃喃的道:「我……我……」發覺自身是睡在一張柔軟的床上,身上蓋了被子,當即便欲坐起,但身子只一動,四肢百骸中便如萬針齊刺,痛楚難當,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少女道:「你剛醒轉,可不能動,謝天謝地,這條小命兒是揀回來啦。」低下頭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站直身子時但見她滿臉紅暈。
        那少年也不明白這是少女的嬌羞,只覺她更是說不出的好看,便微微一笑,囁嚅著道:「我……我在那裡啊?」
        那少女淺笑嫣然,正要回答,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當即將左手食指豎在口唇之前,作個禁聲的姿勢,低聲道:「有人來啦,我要去了。」身子一幌,便從窗口中翻了出去。那少年眼睛一花,便不見了那姑娘,只聽得屋頂微有腳步細碎之聲,迅速遠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想:「她是誰?她還來不來看我?」過了片刻,只聽得腳步聲來到門外,有個咳嗽了兩聲,呀的一聲,房門推開,兩人走了進來。一個是臉有病容的老者,另一個是個瘦子,面貌有些熟悉,依稀似乎見過。
        那老者見那少年睜大了眼望著他,登時臉露喜色,搶上一步,說道:「幫主,你覺得怎樣?今日你臉色可好得多了。」那少年道:「你……你叫我什麼?我……我……在什麼地方?」那老者臉上閃過了一絲憂色,但隨即滿面喜悅之容,笑道:「幫主大病了七八天,此刻神智已復,可喜可賀,請幫主安睡養神。屬下明日再來請安。」說著伸出手指,在那少年兩手腕脈上分別搭了片刻,不住點頭,笑道:「幫主脈象沉穩厚實,已無凶險,當真是吉人天相,實乃我幫上下之福。」
        那少年愕然道:「我……我……名叫『狗雜種』,不是『幫主』。」
        那老者和那瘦子一聽此言,登時呆了,兩人對望了一眼,低聲道:「請幫主安息。」倒退幾步,轉身出房而去。
        那老者便是『著手回春』貝海石,那瘦子則是米香主米橫野。
        米橫野在摩天崖上為謝煙客內勁所傷,幸喜謝煙客其時內力所勝無幾,再得貝海石及時救援,回到長樂幫總舵休養數日,便逐漸痊癒了,只是想到一世英名,竟被謝煙客一招之間擒獲,不免甚是鬱鬱。
        貝海石勸道:「米賢弟,這事說來都是咱們行事莽撞的不是,此刻回想,我倒盼當時謝煙客將咱們九人一古腦兒的都制服了,那便不致衝撞了幫主,引得他走火入魔。幫主一直昏迷不醒,能否痊可,實在難說,就算身子好了,這門陰陽交攻的神奇內功,卻無論如何是練不成了。萬一他有什麼三長兩短,唉,米賢弟,咱們九人中,倒是你罪名最輕。你雖然也上了摩天崖,但在見到幫主之前,便已先行失了手。」米橫野道:「那又有什麼分別?要是幫主有什麼不測,大夥兒都是大禍臨頭,也不分什麼罪輕罪重了。」
        豈知到得第八天晚間,貝海石和米橫野到幫主的臥室中去探病,竟見石幫主已能睜眼視物、張口說話,兩人自是欣慰無比。貝海石按他脈搏,覺到頗為沉穩,正喜歡間,不料他突然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言語,說什麼自己不是幫主,乃是『狗雜種』。貝米二人駭然失色,不敢多言,立時退出。
        到了房外,米橫野低聲問道:「怎樣?」貝海石沉吟半晌,說道:「幫主眼下心智未曾明白,但總勝於昏迷不醒。愚兄盡心竭力為幫主醫治,假以時日,必可復原。」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道:「只是那件事說來便來,神出鬼沒,幫主卻不知何時方能全然痊可。」過了一會,說道:「只消有幫主在這裡,天塌下來,也有人承當。」輕拍米橫野的肩頭,微笑道:「米賢弟,你不用擔心,一切我理會得,自當妥為安排。」
        那少年見二人退出房去,這才迷迷糊糊的打量房中情景,只見自身是睡在一張極大的床上,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旁兩張椅子,上鋪錦墊。房中到處陳設得花團錦簇,繡被羅帳,獸香裊裊,但覺置身於一個香噴噴、軟綿綿的神仙洞府,眼花繚亂,瞧出來沒一件東西是識得的。他吹了一口長氣,心想:「多半我是在做夢。」
        但想到適才那個綠衫少女軟語靦腆的可喜模樣,連秀眉綠鬢也記得清清楚楚,她躍了出去的窗子兀自半開半掩,卻也不像是在做夢。他伸起右手,想摸一摸自己的頭,但手只這麼輕輕一抬,全身又是如針刺般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忽聽得房角落裡有人打了個呵欠,說道:「少爺,你醒了……」那是個女子聲音,似是剛從夢中醒覺,突然之間,她「啊」的一聲驚呼,說道:「你……你醒了?」一個黃衫少女從房角里躍了出來,搶到他床前。
        那少年初時還道先前從窗中躍出的少女又再回來,心喜之下,定睛看時,卻見這少女身穿鵝黃短襖,服色固自不同,形顏亦是大異,她面龐略作圓形,眼睛睜得大大地,雖不若那綠衫少女那般明艷絕倫,但神色間多了一份溫柔,卻也嫵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與他年紀相若的兩個女郎面對面的說話,自是分辨不出其間的細緻差別。只聽她又驚又喜的道:「少爺,你醒轉來啦?」
        那少年道:「我醒轉來了,我……我現下不是做夢了麼?」
        那少女格格一笑,道:「只怕你還是在做夢也說不定。」她一笑之後,立即收斂笑容,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問道:「少爺,你有什麼吩咐?」
        那少年奇道:「你叫我什麼?什麼少……少爺?」那少女眉目間隱隱含有怒色,道:「我早跟你說過,我們是低三下四之人,不叫你少爺,又叫什麼?」那少年喃喃自語:「一個叫我幫……什麼『幫主』,一個卻又叫我『少爺』,我到底是誰?怎麼在這裡了?」
        那少女神色略和,道:「少爺,你身子尚未復原,別說這些了。吃些燕窩好不好?」
        那少年道:「燕窩?」他不知燕窩是什麼東西,但覺肚子十分飢餓,不管吃什麼都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那少女走到鄰房之中,不久便捧了一隻托盤進來,盤中放著一隻青花瓷碗,熱氣騰騰地噴發甜香。那少年一聞到,不由得饞涎欲滴,肚中登時咕咕咕的響了起來,那少女微微一笑,說道:「七八天中只淨喝參湯吊命,可真餓得狠啦。」將托盤端到他面前。
        那少年就著燭火看去,見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東西,上面飄著些干玫瑰花瓣,散發著微微清香,問道:「這樣好東西,是給我吃的麼?」那少女笑道:「是啊,還客氣麼?」那少年心想:「這樣的好東西,卻不知道要多少錢,我沒銀子,還是先說明白的好。」便道:「我身邊一個錢也沒有,可……可沒銀子給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著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生了這場大病,性格兒可一點也不改,剛會開口說話,便又這麼貧嘴貧舌的。既然餓了,便快吃吧。」說著將那托盤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問道:「我吃了不用給錢?」
        那少女見他仍是說笑,有些厭煩了,沉著臉道:「不用給錢,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盤中的匙羹,右手只這麼一抬,登時全身刺痛,哼了兩聲,咬緊牙齒,慢慢提手,卻不住發顫。
        那少女寒著臉問道:「少爺,你這是真痛還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為什麼要裝假?」那少女道:「好,瞧在你這場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餵你一次。你若是乘機又來毛手毛腳、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問道:「什麼叫毛手毛腳,不三不四?」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窩,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時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這等好人,張口將這匙燕窩吃了,當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裡說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發,接連餵了他三匙,身子卻站在床前離得遠遠地,伸長了手臂去餵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禮的行動。
        那少年吃得砸嘴舐唇,連稱:「好吃,好味道!唉,真是多謝你了。」那少女冷笑道:「你別想使什麼詭計騙我上當!燕窩便是燕窩罷啦,你幾千碗也吃過了,幾時又曾讚過一聲『好吃』?」那少年心下茫然,尋思:「這種東西,我幾時吃過了?」問道:「這……這便是燕窩麼?」那少女哼的一聲,道:「你也真會裝傻。」說這句話時,同時退後了一步,臉上滿是戒備之意。
        那少年見他一身鵝黃短襖和褲子,頭上梳著雙鬟,新睡初起,頭髮頗見蓬鬆,腳上未穿襪子,雪白赤足踏在一對繡花拖鞋之中,那是生平從所未見的美麗情景,母親腳上始終穿著襪子,卻又不許自己進她的房,當下讚道:「你……你的腳真好看!」
        那少女臉上微微一紅,隨即現出怒色,將瓷碗往桌上一放,轉過身去,把鋪在房角里的蓆子、薄被、和枕頭拿了起來,向房門走去。
        那少年心下惶恐,道:「你……你到哪裡去?你不睬我了麼?」語氣中頗有哀懇之意。那少女道:「你病得死去活來,剛剛知了點人事,口中便又不乾不淨起來啦。我又能到那裡去了?你是主子,我們低三下四之人,怎說得上睬不睬的?」說著逕自出門去了。
        那少年見她發怒而去,不知如何得罪了她,心想:「一個姑娘跳窗走了,一個姑娘從門中走了,她們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唉,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他正自怔怔的出神,聽得腳步聲細碎,那少女又走進房來,臉上猶帶怒色,手中捧著臉盆。那少年心中喜歡,只見她將臉盆放在桌上,從臉盆中提出一塊熱騰騰的面巾來,絞得干了,遞到那少年面前,冷冰冰的道:「擦面吧!」
        那少年道:「是,是!」忙伸手去接,雙手一動,登時全身刺痛,他咬緊牙關,伸手接了過來,欲待擦面,卻雙手發顫,那面巾離臉尺許,說什麼也湊不過去。
        那少女將信將疑,冷笑道:「裝得真像。」接過面巾,說道:「要我給你擦面,那也可以。可是你若伸手胡鬧,只要是碰到我一根頭髮,我也永遠不走進房裡來了。」那少年道:「我不敢,姑娘,你不用給我擦面。這塊布雪雪白的,我的臉髒的很,別弄髒了這布。」
        那少女聽他語音低沉,咬字吐聲也與以前頗有不同,所說的話更是不倫不類,不禁起疑:「莫非他這場大病當真傷了腦子。聽貝先生他們談論,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損傷了五臟六腑,姓命能不能保也難說得很。否則怎麼說話總是這般顛三倒四的?」便問:「少爺,你記得我的名字麼?」
        那少年道:「你從來沒跟我說過,我不知道你叫什麼?」笑了又笑道:「我不叫少爺,叫做狗雜種,那是我娘這麼叫的。老伯伯說這是罵人的話,不好聽。你叫什麼?」
        那少女越聽越是皺眉,心道:「瞧他說話的模樣,全無輕佻玩笑之意,看來他當真是糊塗啦。」不由得心下難過,問道:「少爺,你真的不認得我了?不認得我侍劍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劍麼?好,以後我叫你侍劍……不,侍劍姊姊。我媽說,女人年紀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劍頭一低,突然眼淚滾了出來,泣道:「少爺,你……你不是裝假騙我,真的忘了我麼?」
        那少年搖頭道:「你說的話我不明白。侍劍姊姊,你為什麼哭了?為什麼不高興了?是我得罪了你麼?我媽媽不高興時便打我罵我,你也打我罵我好了。」
        侍劍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塊面巾,替他擦面,低聲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罵你?少爺,但盼老天爺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當真什麼都忘了,那可怎麼辦啦?」
        擦完了面,那少年見雪白的面巾上倒也不怎麼髒,他可不知自己昏迷之際,侍劍每天都給他擦幾次臉,不住口的連聲稱謝。
        侍劍低聲問道:「少爺,你忘了我的名字,其他的事情可還記得麼?比如說,你是什麼幫的幫主?」那少年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幫主,老伯伯教我練功夫,突然之間,我半邊身子熱得發滾,半邊身子卻又冷得不得了,我……我……難過得抵受不住,便暈了過去。侍劍姊姊,我怎麼到了這裡?是你帶我來的麼?」侍劍心中又是一酸,尋思:「這麼說來,他……他當真是什麼都記不得了。」
        那少年又問:「老伯伯呢?他教我照泥人兒身上的線路練功,怎麼會練到全身發滾又發冷,我想問問他。」
        侍劍聽他說到『泥人兒』,心念一動,七天前替他換衣之時,從他懷中跌了一隻木盒出來,好奇心起,曾打開來瞧瞧,見是一十八個裸體的男形泥人。她一見之下,臉就紅了,素知這位少主風流成性,極不正經,這些不穿衣衫的泥人兒決計不是什麼好東西,當即合上盒蓋,藏入抽屜之中,這時心想:「我把這些泥人兒給他瞧瞧,說不定能助他記起走火入魔之前的事情。」於是拉開抽屜,取了那盒子出來,道:「是這些泥人兒麼?」
        那少年喜道:「是啊,泥人兒在這裡。老伯伯呢?老伯伯到那裡去了?」侍劍道:「那一個老伯伯?」那少年道:「老伯伯便是老伯伯了。他名叫摩天居士。」
        侍劍於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極少知聞,從來沒聽見過摩天居士謝煙客的名頭,說道:「你醒轉了就好,從前的事一時記不起,也沒什麼。天還沒亮,你好好再睡一會,唉,其實從前的什麼都記不起,說不定還更好些呢?」說著給他攏了攏被子,拿起托盤,便要出房。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為什麼我記不起從前的事還更好些?」
        侍劍道:「你從前所做的事……」說了這半句話,突然住口,轉頭急步出房而去。
        那少年心下茫然,只覺種種事情全都無法索解,耳聽得屋外篤篤的敲著竹梆,跟著噹噹噹鑼聲三響,他也不知這是敲更,只想:「午夜裡,居然還有人打竹梆、打鑼玩兒。」突然之間,右手食指的『商陽穴』上一熱,一股熱氣沿著手指、手腕、手臂直走上來。那少年一驚,暗叫:「不好!」跟著左足足心的『湧泉穴』中已是徹骨之寒。
        這寒熱交攻之苦他已經歷多次,知道每次發作都是勢不可當,疼痛到了極處,便會神智不覺。已往幾次都是在迷迷糊糊之中發作,這次卻是清醒之中突然來襲,更是驚心動魄。只覺一股熱氣、一股寒氣分從左右上下,慢慢匯到心肺之間。
        那少年暗想:「這一回我定要死了!」過去寒熱兩氣不是匯於小腹,便是聚於脊樑,這次竟向心肺要害間聚集,卻如何抵受得住?他知情勢不妙,強行掙扎,坐起身來,想要盤膝坐好,一雙腿卻無論如何彎不攏來,極度難當之際,忽然心想:「老伯伯當年練這功夫,難道也吃過這般苦頭?將兩隻麻雀兒放在掌心中令它們飛不走,也不是當真十分好玩之事。早知如此,這功夫我不練啦。」
        忽聽得窗外有個男子聲音低聲道:「啟稟幫主,屬下豹捷堂展飛,有機密大事稟報。」
        那少年半點聲息也發不出來,過了半晌,只見窗子緩緩開了,人影一閃,躍進一個身披斑衣的漢子。這人搶近前來,見那少年坐在床上,不由得吃了一驚,眼前情景大出他意料之外,當即急退了兩步。
        這時那少年體內寒熱內息正在心肺之間交互激盪,心跳劇烈,只覺隨時都能心停而死,但極度疼痛之際,神智卻是異乎尋常的清明,聽得這斑衣漢子自報姓名為『豹捷堂展飛』,眼見他越窗進來,不知他要幹什麼,只是睜大了眼凝視著他。
        展飛見那少年並無動靜,低聲道:「幫主,聽說你老人家練功走火,身子不適,現下可大好了?」那少年身子顫動了幾下,說不出話來。展飛臉現喜色,又道:「幫主,你眼下未曾復原,不能動彈,是不是?」
        他說話雖輕,但侍劍在隔房已聽到房中異聲,走將進來,見展飛臉上露出猙獰兇惡的神色,驚道:「你幹什麼?不經傳呼,擅自來到幫主房中,想犯上作亂麼?」
        展飛身形一幌,突然搶到侍劍身畔,右肘在她腰間一撞,右指又在她肩頭加上了一指。侍劍登時被他封住了穴道,斜倚在一張椅上,登時動彈不得。展飛練的是外家功夫,手閉穴道只能制人手足,卻不能令人說不得話,當下取出一塊帕子,塞入她口中。侍劍心中大急,知他意欲不利於幫主,卻無法喚人來救。
        展飛對幫主仍是十分忌憚,提掌作勢,低聲道:「我這鐵沙掌功夫,一掌打死你這小丫頭,想也不難!」呼的一掌,向侍劍的天靈蓋擊去,心想:「這小子若是武功未失,定會出手相救。」手掌離侍劍頭頂不到半尺,見幫主仍是坐著不動,心中一喜,立即收掌,轉頭向那少年獰笑道:「小淫賊,你生平作惡多端,今日卻死在我的手裡。」向床前走近兩步,低聲道:「你此刻無力抗禦,我下手殺你,非英雄好漢的行逕。可是老子跟你仇深似海,已說不上講什麼江湖規矩。你若懂江湖義氣,也不會來勾引我妻子了!」
        那少年和侍劍身子雖不能動,這幾句話卻聽得清清楚楚。那少年心想:「他為什麼跟我仇深似海,又什麼叫做勾引他的妻子?」侍劍卻想:「少爺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孽債,今日終於遭到報應。唉,這人真的要殺死少爺了。」心下惶急,極力掙扎,但手足酸軟,一頃側間,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展飛惡狠狠的道:「我妻子失身於你,哼,你只道我閉了眼睛做王八,半點不知?可是以前雖然知道,卻也奈何你不得,只有忍氣低聲,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那想到老天有眼,你這小淫賊做惡多端,終會落入我手裡。」說著雙足擺定馬步,吸氣運功,右臂格格作響,呼的一掌拍出,直擊在那少年心口。
        展飛是長樂幫外五堂中豹捷堂香主,他這鐵沙掌已有二十餘年深厚功力,實非泛泛,這一掌使足了十成力,正打在那少年兩乳之間的『膻中穴』上。但聽得喀喇一聲響,展飛右臂折斷,身子向後直飛出去,撞破窗格,摔出房外,登時全身氣閉,暈了過去。
        房外是座花園,園中有人巡邏。這一晚輪到豹捷堂的幫眾當什,因此展飛能進入幫主的內寢。他破窗而出,摔入玫瑰花叢,壓斷了不少枝幹,登時驚動了巡邏的幫眾,便有人提著火把搶過來。眼見展飛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不知死活,只道有強敵侵入幫主房中,那人大驚之下,當即吹起竹哨報警,同時拔出單刀,探頭從窗中向屋內望去,只見房內漆黑一團,更無半點聲息,左手忙舉火把去照,右手舞動單刀護住面門。從刀光的縫隙中望過去,只見幫主盤膝坐在床上,床前滾倒了一個女子,似是幫主的侍女,此外便無別人。
        便在此時,聽到了示警哨聲的幫眾先後趕到。
        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手執鐵鑭,大聲叫道:「幫主,你老人家安好麼?」揭帷走進屋內,只見幫主全身不住的顫動,突然間「哇」的一聲,張口噴出無數紫血,足足有數碗之多。
        邱山風忙向旁急閃,才避開了這股腥氣甚烈的紫血,正驚疑間,卻見幫主已跨下床來,扶起地下的侍女,說道:「侍劍姊姊,他……他傷到了你嗎?」跟著掏出了她口中塞著的帕子。
        侍劍急呼了一口氣,道:「少爺,你……你可給他打傷了,你覺得怎……怎樣?」驚慌之下,話也說不清楚了。那少年微笑道:「他打了我一掌,我反而舒服之極。」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許多人奔到。貝海石、米橫野等快步進房,有些人身份較低,只在門外守候。貝海石搶上前來,問那少年道:「幫主,刺客驚動你了嗎?」
        那少年茫然道:「什麼刺客?我沒瞧見啊。」
        這時已有幫中好手救醒了展飛,扶進房來。展飛知道本幫幫規於犯上作亂的叛徒懲罰最嚴,往往剝光了衣衫,綁在後山『刑台石』上,任由地下蟲蟻咬嚙,天空兀鷹啄食,折磨八九日方死。他適才傾盡全力的一擊沒打死幫主,反被他以渾厚內力反彈出來,右臂既斷,又受了內傷,只盼速死,卻又被人扶進房來,當下凝聚一口內息,只要聽得幫主說一聲『送刑台石受長樂天刑』,立時便舉頭往牆上撞去。
        貝海石問道:「刺客是從窗中進來的麼?」那少年道:「我迷迷糊糊的,身上難受得要命,只道此番心跳定要跳死我了。似乎沒人進來過啊。」展飛大是奇怪:「難道他當真的神智未清,不知是我打他麼?可是這個丫頭卻知是我下的手,她終究會吐露真相。」
        果然貝海石伸手在侍劍腰間和肩頭捏了幾下,運內力解開她穴道,問道:「是誰封了你的穴道?」侍劍指著展飛,說道:「是他!」貝海石眼望展飛,皺起了眉頭。
        展飛冷笑一聲,正想痛罵幾句才死,忽聽得幫主說道:「是我……是我叫他幹的。」
        侍劍和展飛都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兩人怔怔的瞧著那少年,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何用意。那少年於種種事情全不瞭然,但已體會出情勢嚴重,各人對自己極是尊敬,若知展飛制住了侍劍,又曾發掌擊打自己,定然對他大大的不利,當即隨口撒了句謊,意欲幫他一個忙。至於為什麼要為他隱瞞,其中原因可半點也說不出來。
        他只隱約覺得,展飛擊打自己乃是激於一股極大的怨憤,實有不得已處。再加當時他體內寒熱內外交攻,難過之極,展飛這一掌正好打在他膻中穴上。那膻中穴乃人身氣海,展飛掌力奇勁,時刻又湊得極巧,一掌擊到,剛好將他八陰經脈與八陽經脈中所練成的陰陽勁力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再無寒息和炎息之分。當時他內力突然之間增強,以至將展飛震出窗外,心中全然不知,但覺體內徹骨之寒變成一片清涼,如烤如焙的炎熱化成融融陽和,四肢百骸間說不出的舒服,又過半晌,連清涼、暖和之感也已不覺,只是全身精力瀰漫,忍不住要大叫大喊。當虎猛堂香主邱山風進房之時,他一口噴出了體內鬱積的瘀血,登時神氣清爽,不但體力旺盛,連腦子也加倍靈敏起來。
        貝海石等見侍劍衣衫不整,頭髮蓬亂,神情惶急,心下都已瞭然,知道幫主向來好色貪淫,定是大病稍有轉機,便起邪念,意圖對她非禮,適逢展飛在外巡視,幫主便將他呼了進來,命他點了侍劍的穴道,只是不知展飛如何又得罪了幫主,以致被他擊出窗外,多半是展飛又奉命剝光侍劍的衣服,行動卻稍有遲疑。只是展飛武功遠較幫主為強,所謂『被他擊出窗外』,也必是展飛裝腔作勢,想平息他怒氣,十之八九,還是自行借勢竄出去的。眾人見展飛傷勢不輕,頭臉手臂又被玫瑰花叢刺得斑斑血痕,均有狐悲之意,只是礙於幫主臉面,誰也不敢對展飛稍示慰問。
        眾人既這麼想,無人敢再提刺客之事。虎猛堂香主邱山風想起自己阻了幫主的興頭,有展飛的例子在前,幫主說不定立時便會反臉怪責,做人以識趣為先,當即躬身說道:「幫主休息,屬下告退。」餘人紛紛告辭。
        貝海石見幫主臉上神色怪異,終是關心他的身子,伸手出去,說道:「我再搭搭幫主的脈搏。」那少年提起手來,任他搭脈。貝海石二根手指按到了那少年的手腕之上,驀地裡手臂劇震,半邊身子一麻,三根手指竟被他脈搏震了下來。
        貝海石大吃一驚,臉現喜色,大聲道:「恭喜幫主,賀喜幫主,這蓋世神功,終究是練成了。」那少年莫名其妙,問道:「什……什麼蓋世神功?」貝海石料想他不願旁人知曉,當下不敢再提,說道:「是,是屬下胡說八道,幫主請勿見怪。」微微躬身,出房而去。
        頃刻間群雄退盡,房中又只剩下展飛和侍劍二人。展飛身負重傷,但眾人不知幫主要如何處置他,既無幫主號令,只得任由他留在房中,無人敢扶他出去醫治。
        展飛手肩折斷,痛得額頭全是冷汗,聽得眾人走遠,咬牙怒道:「你要折磨我,便趕快下手吧,姓展的求一句饒,不是好漢。」那少年奇道:「我為什麼要折磨你?嗯,你手臂斷了,須得接起來才成。從前阿黃從山邊滾下坑去跌斷了腿,是我給它接上的。」
        那少年與母親二人僻居荒山,什麼事情都得自己動手,雖然年幼,一應種菜、打獵、煮飯、修屋都幹得井井有條。狗兒阿黃斷腿,他用木棍給綁上了,居然過不了十多天便即痊癒。他說罷便東張西望,要找根木棍來給展飛接骨。
        侍劍問道:「少你,你找什麼?」那少年道:「我找根木棍。」侍劍突然走上兩步,跪倒在地,道:「少爺,求求你,饒了他吧。你……你騙了他妻子到手,也難怪他惱恨,他又沒傷到你。少爺,你真要殺他,那也一刀了斷便是,求求你別折磨他啦。」她想以木棍將人活活打死,可比一刀殺了痛苦得多,不由得心下不忍。
        那少年道:「什麼騙了他妻子到手?我為什麼要殺他?你說我要殺人?人那殺得的?」見臥室中沒有木棍,便提起一張椅子,用力一扳椅腳。他此刻水火既濟,陰陽調和,神功初成,力道大得出奇,手上使力輕重卻全然沒有分寸,這一扳之下,只聽得喀的一聲響,椅腳便折斷了。那少年不知自己力大,喃喃的道:「這椅子這般不牢,坐上去豈不摔個大跤?侍劍姊姊,你跪著幹什麼?快起來啊。」走到展飛身前,說道:「你別動!」
        展飛口中雖硬,眼看他這麼一下便折斷了椅腳,又想到自己奮力一掌竟被他震斷手臂,身子立即破窗而出,此人內力實是雄渾無比,不由自主的全身顫慄,雙眼釘住了他手中的椅腳,心想:「他當然不會用椅腳來打我,啊喲,定是要將這椅腳塞入我嘴裡,從喉至胃,叫我死不去,活不得。」長樂幫中酷刑甚多,有一項刑罰正是用一根木棍撐入犯人口中,自咽喉直塞至胃,卻一時不得便死,苦楚難當,稱為『開口笑』。展飛想起了這項酷刑,只嚇得魂飛魄散,見幫主走到身前,舉起左掌,便向他猛擊過去。
        那少年卻不知他意欲傷人,說道:「別動,別動!」伸手便捉住他左腕。展飛只覺半身酸麻,掙扎不得。那少年將那半截椅腳放在他斷臂之旁,向侍劍道:「侍劍姊姊,有什麼帶子沒有?給他綁一綁!」
        侍劍大奇,問道:「你真的給他接骨?」那少年笑道:「接骨便接骨了,難道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瞧他痛成這麼模樣,怎麼還能鬧著玩?」侍劍將信將疑,還是去找了一根帶子來,走到兩人身旁,向那少年看了一眼,惴惴然的將帶子替展飛縛上斷臂。那少年微笑道:「好極,你綁得十分妥貼,比我綁阿黃的斷腿時好得多了。」
        展飛心想:「這賊幫主凶淫毒辣,不知要想什麼新鐐古怪的花樣來折磨我?」聽他一再提到『阿黃斷腿』,忍不住問道:「阿黃是誰?」那少年道:「阿黃是我養的狗兒,可惜不見了。」展飛大怒,厲聲道:「好漢子可殺不可辱,你要殺便殺,如何將展某當做畜生?」那少年忙道:「不,不!我只是這麼提一句,大哥別惱,我說錯了話,給你賠不是啦。」說著抱拳拱了拱手。
        展飛知他內功厲害,只道他假意賠罪,實欲以內力傷人,否則這人素來倨傲無禮,跟下屬和顏悅色的說幾句話已是十分難得,豈能給人陪什麼不是?當即側身避開了這一拱,雙目炯炯的瞪視,瞧他更有什麼惡毒花樣。那少年道:「大哥是姓展的麼?展大哥,你請回去休息吧。我狗雜種不會說話,得罪了你,展大哥別見怪。」展飛大吃一驚,心道:「什……什麼……他說什麼『我狗雜種』?那又是一句繞了彎子來罵人的新鮮話兒?」
        侍劍心想:「少爺神智清楚了一會兒,轉眼又糊塗啦。」但見那少年雙目發直,皺眉思索,便向展飛使個眼色,叫他乘極快走。
        展飛大聲道:「姓石的小子,我也不要你賣好。你要殺我,我本來便逃不了,老子早認命啦,也不想多活一時三刻。你還不快快殺我?」那少年奇道:「你這人的糊塗勁兒,可真叫人好笑,我幹麼要殺你?我媽媽講故事時總是說:壞人才殺人,好人是不殺人的。我當然不做壞人。你這麼一個大個兒,雖然斷了一條手臂,我又怎殺得了你?」侍劍忍不住接口道:「展香主,幫主已饒了你啦,你還不快去?」展飛提起左手摸了摸頭,心道:「到底是小賊糊塗了,還是我自己糊塗了?」侍劍頓足道:「快去,快去!」伸手將他推出了房外。
        那少年哈哈一笑,說道:「這人倒也有趣,口口聲聲的說我要殺他,倒像我最愛殺人、是個大大的壞人一般。」
        侍劍自從服侍幫主以來,第一次見他忽發善心,饒了一個得罪他的下屬,何況展飛犯上行刺,實是罪不可赦,不禁心中歡喜,微笑道:「你當然是好人哪,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好人才搶人家的妻子,拆散人家的夫妻……」說到後來,語氣頗有些辛酸,但幫主積威之下,究是不敢太過放肆,說到這裡便住口了。
        那少年奇道:「你說我搶了人家的妻子?怎樣搶法的?我搶來幹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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