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三章 人淡如菊(下)
狄雲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學,又拜了兩位師父。後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卻也不想結親,只是勤於練武,結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後,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聽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這三個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認得。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插口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狄雲道:「嗯,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家。」)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捷,那是鐵鎖橫江戚長發。(狄雲跳了起來,叫道:「是我師父!」)
「我和萬震山曾有過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時遠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聯手攻敵,想來必操勝算。那老者背上已經受傷,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沒兵刃,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鬥,但他功夫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然要置那老者於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人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鬥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麼。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地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後退。老者轉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
但你師父還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麼,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後梢上拍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後,鑽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趕向下游尋覓這老者的屍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願,半夜中又沒縴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替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盡力而為,什麼也不問他,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麼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丈的親人在什麼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什麼?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麼?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雲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狄雲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什麼?」)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
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鬥,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狄雲顫聲道:「什麼?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些什麼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麼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什麼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地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的神照經,就是這樣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是如此事關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麼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地不著邊際,後來終於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什麼『連城訣』,那不過是幾個數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裡有什麼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囑,千萬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裡便摸到我家裡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洩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得最後,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的,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這麼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什麼風聲了,心中記掛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麼親人,這麼一來,反而乾淨。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吧,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吧,難道一向這麼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麼一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雲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想想,有什麼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子,你就靜靜地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了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葯、黃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撒。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的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讚賞,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裡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哪裡輕易見得?』「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環。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地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裡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裡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伙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裡,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地歇一會。
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麼?」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她而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裡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地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地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
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麼。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裡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什麼?』「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麼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裡,小姐早知道了麼?』那丫環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麼?你想什麼?』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盆名種的綠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醜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到凌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窗檻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地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地隱到了簾子之後。我只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裡,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枴杖,掙扎著便到凌府的後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什麼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麼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是沒有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凌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裡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麼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殺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麼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於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麼?可瘦得多了。』「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
每天半夜裡,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求來做荊州府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於江陵,是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數。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於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什麼活口倖存。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了,更加誰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殘忍,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雲聽到這裡,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瞭,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得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再去想什麼寶藏?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事,總得給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裡。我說:『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會半點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後,我說什麼他都答允。』「我聽她這麼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地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瓣黃得像金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只是沒荷花那麼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狄雲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游,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吃虧,我這可放心了。」
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他不肯將女兒許配於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麼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
『波旬』兩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是一陣暈眩,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內功調息,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鬥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什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們便這麼耗上了。」
狄雲道:「凌小姐呢?她為什麼不想法子救你?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來去自如,為什麼不去瞧瞧好?為什麼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他伸出了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什麼依靠。狄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有毒,你別碰。」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狄雲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你有沒有想過,凌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擊了下來。狄雲自知失言,不願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向狄雲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兄弟,你為女子所負,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想使美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說,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麼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捨給街邊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爛了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雙全,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雲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歎了口氣,說道:「凌退思這種人,於功名利祿、金銀財寶看得極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裡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後,立時便搜我全身,什麼東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麼。每個月十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什麼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不理不睬。他從我嘴裡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訣。
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想套問我的口風。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裡,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氣不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狄雲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大哥……」
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說下去,道:「這是機緣。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淒涼之意,便道:「你給我採了來。」狄雲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的手裡。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琵琶骨,關在牢裡,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
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財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捨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雲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不敢再強凶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緩緩道:「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了。一天晚上,終於來了一個丫環,那便是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裡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來打動獄卒,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也沒什麼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裡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獄卒顯是怕極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地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採了來,隔著鐵檻遞了給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將她射死了。原來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命。那時我確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他,每次他審問我,我只給他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一眼。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為什麼這樣忍心。
「於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霜華出困。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並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
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騙我,那是不管用的了,於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候一久,我自能辨別真偽。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麼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滿,該當他調,或是陞官,想來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陞官,只想得這個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後,當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鬥,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他萬萬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於鼓起了勇氣,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麼?我是在做夢麼?』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終於又再聽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來啦。』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
「不料她並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我。』我的聲音很苦澀,說道:『嗯,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是活著。你開窗罷,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問道:『為什麼不行?』她道:『我答應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她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計捨不得殺我。可是他終於逼得女兒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我什麼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願你再見我。』「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憤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什麼?我非見你不可!』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後,一再求他放你。他卻將我另行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什麼也不答允,他用強逼迫,於是……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的臉。』」
狄雲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驚呼了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臉,可是我已經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劃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像妖魔一樣。我伸手將她摟在懷裡。她平時多麼愛惜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麼?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麼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知道這是無可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道:『你……你別走!』「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什麼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醜陋,可是……可是……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媽媽。你……你以後別再來看我。』我說:『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了之後,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願,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梁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
我跟你說,你好好記住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幹什麼?爹爹為了這個秘密,才害得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聽。』我道:『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願,就將這劍訣對他說。』「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後,又道:『好,你跟我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不怕。』於是我將劍訣說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獄中。那時我雖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遠望遠不會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為……因為如果凌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雲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麼秘訣,你就是說了,我也決計不聽。」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可以用來拯救天下的苦人,像我,像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的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後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雲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一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些數字,可弄錯不得。」狄雲打起精神,凝神傾聽。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雲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到園子裡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雲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園後門中搶進三條大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