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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章 人淡如菊(上)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地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間獄室擠得滿滿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雲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雲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麼寶貴的物事。狄雲偶爾眼光一斜,與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過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的。誰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是人多勢眾。一個頭髮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地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夥兒在這裡群毆呢,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間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地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餘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餘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裡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雲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一點兒微末道行,也想來搶奪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什麼連城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了幾下,並不回答。
         狄雲眼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許多死人堆在一起,歎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餘辜麼?」
         丁典道:「死有餘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神照經』上的武功,被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歎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麼?」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什麼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了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雙眼急射,正是那並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向屋簷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出,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簷,被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的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什麼先前這一下竟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麼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裡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麼?」丁典剝去那漢子的外衣,又將他這件黑色裡衣剝了下來,然後將屍體擲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貪圖麼?」語音甚是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麼?」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裡。我一生清白,可從來沒做過什麼壞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裡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手戴著手銬鐵鏈,要更換衣衫,真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裡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的上烏蠶蠶絲織成的。
         你瞧,這只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後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傢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到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月十五……」丁典連連搖手,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受的,用這寶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什麼相干?」
         狄雲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黏上鬍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有什麼疏虞,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雲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後果,一股復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賬。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須學得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湧,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雲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雲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雲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麼?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幾句話。」
         狄雲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父」,他說什麼便聽什麼。但胸中仇恨洶湧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屍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雲只說是這夥人自相鬥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雲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雲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師父,練到晚間,這才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後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後齊撞一般。狄雲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只見身前左右各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後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雲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幹?」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一聲,中了一拳,他身搖了幾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雲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倏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踉踉嗆嗆地走了幾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鬆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扎著走出六七步後,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淒慘,心下不忍,暗道:「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
         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雲道:「我……我……」猛的裡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一命嗚呼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嗯,是了,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鬍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個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諦。這五個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鬥他們不過。善勇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後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跟他們鬥鬥。」
         狄雲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後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內功相助,這才痊癒。          此後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囉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頃刻間便送了他們性命。
         近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不高,生性卻極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之意,過得半晌,又聽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雲有些詫異,轉過身來,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耳目比之往日已遠為靈敏,一瞧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這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雲記得這盆黃薔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吹去。狄雲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得。」
         丁典大聲道:「怎麼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不停步地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雲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雲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片下來。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這盆花,每飄落一片花瓣,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淒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麼難受。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什麼這樣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關你什麼事?囉嗦什麼?」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凶狠無禮。狄雲甚感歉疚,待要說幾句話分辯,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沒坐下。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也是無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已然落盡,盆中唯余幾根花枝,在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不住搖晃。
         狄雲道:「大哥,你若是記掛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麼?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雲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動,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中時光流過,於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吧。」話聲甚是平靜。狄雲道:「是。」
         丁典伸出手去,抓住兩根鐵柵,輕輕往兩旁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別發出響聲。」狄雲依言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跳上來!」狄雲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穿通琵琶骨後,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丁典或能上得,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
         丁典哼了一聲,將背脊靠在牆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狄雲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出了一個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雲又驚又喜,忙從牆洞中鑽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小巷後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裡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賊!」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髮垂肩,滿臉鬍子,模樣兇惡怕人,哪裡還敢動彈?丁典道:「把我們的鐐鏈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麼?」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用鋼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便將鐵條拗斷,倘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鑿開了銬鐐,又替狄雲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將鐵鏈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雲痛得險些暈去。
         終於狄雲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苦度五年多時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地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然見丁典腳步沉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願。狄雲見窗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麼?」丁典點點頭。
         狄雲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裡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雲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只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過去,房中連呼吸之聲也無。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麼東西也沒有。床上掛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被,一個布枕,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是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麼東西也沒有?」狄雲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荊州府正堂」,另一盞寫著「凌府」。狄雲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來作甚?是要殺他麼?」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地越牆而進。他對凌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狄兄弟,你進去瞧瞧。」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只見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於見到了,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時,見上面寫著「愛女凌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突覺身後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來。
         丁典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僻行逕,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雲知道無法相勸,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將臉帖著棺蓋,抽抽噎噎地道:「霜華,霜華,你為什麼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麼不叫我來再見你一面?」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誰在這裡吵鬧?」那兩人之後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雲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裡幹什麼?」狄雲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什麼?」手執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膽子,半夜三更到這裡來,想造反嗎?快跪下!」狄雲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乾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麼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弔唁,存歿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什麼病症,只說是鬱積難消。」
         丁典恨恨地道:「這可遂了你的心願。」凌知府歎道:「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說:「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什麼?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體諒你了。」慢慢走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兒的份上,你折磨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今後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長歎一聲,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什麼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麼?你只貪圖那什麼『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我便給解藥於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什麼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痺之感,同時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塗了毒藥?凌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不料那毒藥當真厲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四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飛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雲大驚,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撲去,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雲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撲上前去。凌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雲毫不理會,他不知狄雲內穿「烏蠶衣」寶甲護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雲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雲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只是喝罵,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執火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漆黑。
         狄雲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雲踢開板門,奮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衝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麼重大成就,但內力也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的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後,悶哼一聲,往後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惶之下,忙於相救,誰也顧不得來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點狄雲轉左轉右,不久便遠離鬧市,到了一座廢園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雲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麼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歎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雲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墮入冰窖,顫聲道:「什麼?你……你是……是說笑吧?」心中卻明知丁典並非說笑。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幾下,便暈了過去。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雲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急,說的話全然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即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狄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
         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完,你給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別打斷我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