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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 牧野飛霜 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劍 金蓑鐵馬一生愁(下)
楔 子
1. 一女獨尋仇 十六年間經幾劫 群雄齊出手 五台山上震三軍
2. 浪跡江湖 水盡萍枯風不語 隱身古剎 空靈幻滅色難留
3. 劍氣珠光 不覺坐行皆夢夢 琴聲笛韻 無端啼哭盡非非
4. 比劍壓凶人 同門決戰 展圖尋緝夢 舊侶重來
5. 難受溫柔 豈為新知忘舊好 驚心惡鬥 喜從方窟得真經
6. 霧氣瀰漫 荒村來異士 湖光澈湘 幽谷出征騎
7. 劍膽琴心 似喜似嗔同命鳥 雪泥鴻爪 亦真亦幻異鄉人
8. 恩怨難明 空山驚惡鬥 靈根未斷 一語酸迷茫
9. 撲朔迷離 耐心詳怪夢 尋幽探秘 無意會高人
10. 叱吒深山 黃衣藏隱秘 縱橫雙劍 幽谷會群豪
11. 一女靈機 桂仲明無心獲寶劍 群豪懾服 凌未風賭技奪黃金(上)
11-1 一女靈機 桂仲明無心獲寶劍 群豪懾服 凌未風賭技奪黃金(下)
12. 幽谷締良緣 喜育金環聯彩筆 江湖偕儷影 爭看寶劍配神砂
13. 一劍敗三魔 寶玉明珠藏相府 清歌驚遠客 澄波碧海贊詞人
14. 埋恨深宮 花迎劍佩星初落 揚威三峽 柳拂旌旗露未乾
15. 俠骨結同心 百尺樓頭飛劍影 幽蘭托知已 一生恨事向誰言
16. 雲海寄遐 思塞外奇峰曾入夢 血光消罪 孽京華孤女報深仇
17. 睹畫思人 冒浣蓮心傷內苑 挾符闖獄 凌未風夜探天牢
18. 孽債情緣 公主情多徒悵悵 淚痕劍影 王妃夢斷恨綿綿
19. 生死兩難忘 半世浮萍隨逝水 恩仇終解脫 一宵冷雨喪名花
20. 有意護仙花 枯洞窟中藏異士 無心防騙子 喇嘛寺內失寄書
21. 情孽難消 獨上天山拜魔女 塵緣未斷 橫穿瀚海覓伊人
22. 邊塞逃亡 荒漠奇緣逢女俠 草原惡戰 武林絕學駭群雄
23. 詭計多端 毒酒甜言求秘笈 艱難幾度 癡情蜜意獲芳心
24. 漠外擒凶 石窟絕招誅怪物 草原較技 天山神劍伏奇人
25. 牧野飛霜 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劍 金蓑鐵馬一生愁(上)
25-1 牧野飛霜 碧血金戈千古恨 冰河洗劍 金蓑鐵馬一生愁(下)
26. 品茗談心 喜有良朋永認夜 因詞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間
27. 矢志復仇 易蘭珠虔心練劍 師門留恨 武瓊瑤有意試招
28. 心願難償 一紙斷腸愁絕塞 情懷依舊 十年幽夢禁迷宮
29. 無限深情 捨己為人甘替死 絕招雪恨 闖關破敵勇除奸
30. 生死茫茫 俠骨柔情埋瀚海 恩仇了了 英雄兒女隱天山
27. 矢志復仇 易蘭珠虔心練劍 師門留恨 武瓊瑤有意試招
七劍下天山 =====
第二十六回
品茗談心 喜有良朋永認夜 因詞寄意 永留知已在人間
辛龍子眼睛一亮,原來是看見齊真君的屍體就橫躺在自己身邊,自己那柄寶劍,尚插在他的胸膛,露出半截,耀眼生輝。辛龍子愛劍如命,一生尋求寶劍,不想一得寶劍,未滿一月,便遭大劫,此際,他見了自己的寶劍,不覺苦苦掙扎,在雪地上又慢慢地移動自己的軀體,滾到齊真君的旁邊,抓著劍柄,慢慢地把它拔了出來, 深情地看了一眼,長歎叫道:「凌未風呀,我辜負了你所贈的寶劍了!」把劍尖貼著胸膛,正想自盡,忽然有人叫道:「凌大俠、凌大俠!」辛龍子手指一鬆,寶劍 落地,冰崖旁邊閃出一個人來,辛龍子驚喜叫道:「韓志邦,原來是你!」 韓志邦是從西藏來的。當清軍侵入回疆之後,蒙藏本已嚴密戒備,後來見清軍在回疆推進,極為緩慢,兩個多月,尚未進至伊犁,不覺鬆懈下來。不料清軍在侵入回疆之時,已暗中分出一支奇兵,由皇子允題率領,突然攻入南藏,把達賴活佛俘虜了,另立新的達賴。韓志邦和西藏喇嘛的感情極好,在清軍迫近拉薩之時,冒險逃 出,到回疆去討救兵。這日,黃昏時分,經過慕士塔格山,見山谷中滿坑滿谷都是清軍的屍體,有些未死的還在悲慘呻吟,不覺毛骨悚然,爬到山腰,驀然聽得辛龍 子在大叫凌未風,兩人相見,幾乎疑是惡夢。 韓志邦見辛龍子通身血紅,奄奄一息,駭然問道:「辛龍子,你怎樣了?」取出隨身攜帶的金創藥,便待給他揩血敷傷,辛龍子呻吟道:「你不用理我,把那柄寶劍撿起來!」韓志邦哪裡肯依,一定要替辛龍子治傷,辛龍子睜著怪眼罵道:「我臨死你還不聽我的話,快、快、把那柄寶劍拿過來,趁我還有三分氣在,如遲就不及 了。」韓志邦無奈,將劍撿起遞去,辛龍子並不接劍,又吩咐道:「你雙手捧劍,平放頭頂,跪下來,跪下來!」韓志邦詫極問道:「為什麼?」辛龍子道:「我要 你宣誓歸入武當門下,我今日替去世的師尊收徒!」韓志邦見辛龍子雙眼圓睜,直叮著自己,知道若不答應,他死不瞑目,只好跪下。辛龍子精神一振,聽了韓志邦 宣誓皈依之後,吁口氣道:「師弟,你為人樸訥誠實,本門戒律我不必說了,以後自有人告訴你。現在你把寶劍給我。」接過寶劍,在劍鞘中抽出一張絲絹,上面寫 滿文字,還畫有圖式,辛龍子道:「這是我手抄的達摩一百零八式的副本,還有我的體會心得,都寫上去了。正本我埋在駱駝峰的石窟中,這本副本我已譯成漢文, 達摩秘復本來是你發現的,但你以前不是本門中人,所以我暫借去。」韓志邦這才恍然辛龍子要自己入武當門的用意,忙再跪下叩謝。辛龍子運一口氣,強自支持, 叫韓志邦在冰崖之下、冰河之邊,藉著冰雪的光輝,看清文字,他口講指劃,給韓志邦講解這武林不傳之秘。 辛龍子講完之後,已是氣若游絲,猶自掙扎問道:「你懂了麼?」韓志邦其實並不很懂,但見辛龍子如此苦楚,不忍叫他再講下去,略一躊躇,點點頭道:「多謝師 兄,我全懂了。」辛龍子搖了搖頭,繼續說道,「你若不懂,我特准你拿秘本去請教凌未風,只是他今日生死如何,我也毫不知道!」韓志邦駭極問道:「什麼,凌 大俠和你都中了敵人暗算了?」辛龍子只剩最後一口氣,不答韓志邦的問話,連著往下說道:「還有桂仲明和張華昭二人,也應當人我武當之門,他們就算你的徒弟 吧!」桂仲明是石天成臨終拜託辛龍子指點的,至於張華昭則是因為取得了優曇仙花,由卓一航遺命要辛龍子教的,韓志邦還待問時,辛龍子對寶劍一指,說道:「給你!」怪眼一翻,溢然長逝! 韓志邦取了寶劍,在冰河中洗抹乾淨,正想挖一墓穴,將辛龍子埋葬,忽見幽谷下火把宛若長龍,慢慢向上移動。韓志邦心想,自己是討救兵來的,這隊人馬,若是敵人,被他們上得山來,自己插翼難逃,看來公誼私情不能兼頤,只好讓辛龍子彼流冰所埋了。他滴了幾滴眼淚,悵觸一代怪俠,如此收場,翻過山坡,急急向南進發。 誰知這隊人馬,既不是草原馬幫,也不是清軍兵士,乃是哈薩克年輕酋長呼克濟所帶的人。孟祿逃走之後,孟曼麗絲起頭瞞他,當晚她整夜失眠,心中總像被一條小毒蛇吞嚙似的十分難過。 孟曼麗絲忽然醒過來道:「我們草原上有句成語:對所愛的人隱瞞,就像把污泥撒下甘泉,天下最美的東西也變了昧,這成語說得對呀!我為什麼要瞞著所愛的人? 若告訴了他,能把我的爸爸追回來,也是一件好事。」第二日一早,她就去告訴呼克濟,呼克濟帶人搜索,進入慕士塔格山,只見山谷中橫七豎八堆著無數清兵屍 體,大吃一驚,正待細看,忽聽得銀鈴似的少女聲音叫道:「你們是些什麼人?是馬幫嗎?」冰河腳下,一個紅衣少女,懷抱一人,似精靈般的冉冉升起,呼克濟和 孟曼麗絲都看得呆了。 孟曼麗絲迎上雲道:「姑娘,我們是哈薩克的戰士,你又是什麼人?這麼多清兵是誰殺的!」那個紅衣少女大喜跳躍,叫道:「哦,哈薩克的戰士!那你們一定知道凌未風的了?」呼克濟道:「凌未風,那怎能不知?他是我們一族的恩人!敢問女挾和凌大俠可是相識?」紅衣少女嫣然笑道:「我們都是凌大俠的好朋友,我叫武瓊瑤,我手中抱著的叫劉郁芳,……」武瓊瑤生性頑皮,見呼克濟和孟曼麗絲態度親熱,笑著接下去道:「她和凌未風就像你們兩人一樣要好!」孟曼麗絲杏臉飛 霞,呼克濟則刮目相看,急忙問劉郁芳傷得怎樣? 劉郁芳可真傷得不輕,她被楚昭南和衛士們迫下懸崖,本來萬難逃命,幸她手上有奇門暗器錦雲兜,張在空中,飄飄蕩蕩,減低了下墮的速度,恰好那錦雲兜又剛受楚昭南石彈震裂,鋼須歪斜凌亂,墮到半山,勾著一株虯松,登時止了下墮之勢,但人己昏迷不醒了。 武瓊瑤運白髮魔女的獨門輕功,先覷準一點,落下十餘丈、腳不沾塵,用腳尖一點實地,換勢又躍下十餘丈,這樣看來,也和半空飛墮一樣。劉郁芳在半空飄飄蕩蕩地降落,武瓊瑤看得分明,緊緊追躡,終於救了劉郁芳一命。 當下武瓊瑤將當日惡戰的情形,告訴了呼克濟。這位年輕的酋長熱心得很,一面派人爬上山去找尋凌未風,一面邀請武瓊瑤住到他的營地去,好替劉郁芳治傷。武瓊瑤自然是求之不得。 再說飛紅巾和傅青主他們,自凌未風去後,心中懸懸,但戰情一天天緊張起來,清軍突然急速推進,大軍像風暴般橫掃過草原,飛紅巾執行既定的策略,化整為零, 流散在廣闊無邊的草原,當大軍經過的時候,傅青主和飛紅巾在一座高山之上觀望,只見勝旗蔽空,萬馬奔騰,軍容甚盛,傅青主蹩眉說道:「清軍中大有將才,今回的統帥絕不在多鐸之下。」飛紅巾揚鞭笑道:「我們也不輸他,且先把條長蛇的尾巴切了!」待大軍過了十之七八,突然集中兵力將它切斷,打了個漂亮的勝仗。 但那股清兵強得很,雖敗不亂,堅守待援。磨了好幾天,清軍後援續到,又只好放走他們。不過亦已把他們消滅了大半。 大軍過後,消息傳來,報道清兵突分兩路,一入蒙古,一入西藏,入西藏的且是皇子允題率領。傅青主喟然對飛紅巾道:「我們這次打個勝仗,但他們這次卻打了個大勝仗,他們明明知道這一帶是南疆各族集結之地,經過時理也不理,故意讓長蛇的尾巴給我們截斷,和我們纏打,蛇頭仍疾馳去了!」飛紅巾一想,果然中了敵人的圈套,有點懊惱,傅青主卻笑道:「他們縱有將才,就全局來說,卻無法挽回敗亡命運。」飛紅巾點點頭道:「沒老百姓幫助的軍隊,遲早都會失敗,我懂得你的 話了。」 兩人正在閒話,忽見冒浣蓮和桂仲明並轡馳來,冒浣蓮在馬背上高聲叫道:「傅伯伯,傅伯伯,你猜這次清軍的統帥是誰?」傅青主訝道:「我怎麼會猜得著?你這小鬼頭這樣說,一定是得到什麼風聲了!」桂、冒二人是飛紅個差去察看一個清軍駐紮過的營地的,因此,飛紅巾也連忙問道:「你們在清軍的營地裡發現什麼東西 了?」 冒浣蓮拉著飛紅巾便走,並對傅青主道:「傅伯伯,你也來看看,看我的猜測對不對?」四人策馬登山,看山腰上清軍駐過的營地,只見截壁連營,犄角相依,犬牙交錯,深有法度。傅青主道:「調度大軍,如臂使指,安營行軍,中規中矩,這位統帥稱得上是大將之才了!」冒浣蓮道:「只怕統兵的不是將軍!」伸手一指對面 石壁,傅青主等湊過去看,只見上面刻著幾行擘窠大字,當是寫了之後,叫石工刻的,那幾行字寫得龍飛鳳舞又有清逸之氣,傅青主是書法名家,也不禁贊出聲來, 冒浣蓮讀道: 「試望陰山,默然銷魂,無言徘徊。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黃沙一片,匝地無埃。碎葉城荒,拂雲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蜘躕久,忽冰崖轉石,萬壑驚雷!窮邊自足愁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淒涼絕塞,蛾眉遺塚,銷沉腐草,駿骨空台,北轉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冒浣蓮讀完之後說道:「傅伯伯,你看這首沁園春詞,是不是納蘭容若的風格?」傅青主道:「哀感頑艷,淒惋之中又有豪情,當今之世,也只有納蘭容若才能寫得如此好詞。」冒浣蓮道:「我也深有同感!此詞絕塞生情,邊城寄感,隨軍征戰中隱隱有反戰之思,不是納蘭,誰敢填此?」傅青主拍掌讚道:「你真聰明,猜得對 了,統兵的不是將軍,而是皇帝!」飛紅巾道:「你們談詩論詞,我是一竅不通,怎麼你們會從這一首詞而猜到統兵的是皇帝?」傅青主道:「納蘭容若是相國公 子,又是一等待衛,若非康熙御駕親征,他怎會隨軍到此邊荒之地?」飛紅巾哼道:「就是皇帝老兒親來,我們也不怕他!」傅青主道:「怕,我們當然不怕,只是 康熙親率大軍,可見他對邊疆的重視,我們想正面對抗,那是絕不可能的了。」桂仲明和飛紅巾一樣,也是不解詩詞,見冒浣蓮對壁凝思,忽然想起納蘭容若拉她的 手的往事,心中頗為不快。 四人說話間,忽見草原遠處,飛來兩騎快馬,緊緊追逐,兩馬一交,前面的人就回身拚命,再過一陣,看得更是分明,只見後面那騎,乃是個紅衣少女,劍光閃動, 不離前面那名騎士的背心,兩人大聲叫嚷,似是互相斥責,忽然雙雙落馬,在草原上鬥起劍來,那紅衣少女劍法精絕,疾似狸貓,矯苦猿猴,劍光起處,起一片精芒 冷電,前面那名騎士是個中年漢子,劍法甚怪,腳步蹌蹌踉踉,如醉漢狂舞,竟是辛龍子的怪招家數,飛紅個一聲大喊,策馬衝下山去,大聲叫道:「師妹,住手, 都是自己人!」傅青主也緊隨著叫道:「韓大哥住手,我們都在這兒!」 那兩人正是武瓊瑤和韓志邦。原來武瓊瑤和呼克濟爬上山去搜索,只見橫屍遍地,辛龍子和石天成的屍體也在其內,不禁大拗,當下將兩人的骸骨收拾好了,和呼克濟回到喀爾沁草原的營地,劉郁芳悠悠醒轉,執著武瓊瑤的手流下淚來,第一句話就問凌未風怎麼樣了,武瓊瑤告訴她並沒發現凌未風的屍體,她才稍稍安心,但聽 了石天成和辛龍子的死訊,又覺十分難過。武瓊瑤安慰了她一陣,看她外傷雖重,但還不至於死,於甚拜託呼克濟和孟曼麗絲好好照料她,立即告辭了,快馬趕回, 一來是要向飛紅巾報告消息,二來是要請傅青主去施救。 其時韓志邦已先走了一程,但他的騎術不及武瓊瑤高明,路途也沒武瓊瑤熟悉,中途為了要躲避清軍,尋覓小路,又耽擱了一些時候,將要回到飛紅巾的駐地時,便被武瓊瑤追上,武瓊瑤見他手上的那把寶劍,正是凌未風送給辛龍子那一把,不禁大疑,只道韓志邦乃是走脫的清廷衛士,殺害辛龍子的兇手,上前喝問,韓志邦結結巴巴,不善說話,武諒瑤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動起手未,韓志邦新學怪招,尚未成熟,擋不住武瓊瑤辛辣的劍法,一邊打一邊逃,若不是幸好碰上飛紅牛,險 些就要傷在武瓊瑤的利劍之下。 武瓊瑤和韓志邦各將當日的情形說了,飛紅巾和傅青主都不覺潸然淚下,桂仲明更是痛哭尖聲,不久石大娘也知道噩耗,想著這一生坎坷遭遇,恩愛夫妻,二十年離散,好容易冰消誤解,而今又分隔幽明,那份傷心就更不必提了。她欲哭無淚,遙望遠方,良久,忽然撫劍歎道:「他這樣的死,也還值得!他的師兄九泉有知,也該諒解他了!」韓志邦再說出石天成臨死拜託辛龍子的說話,韓志邦道:「我的武功遠不如桂賢弟,但辛龍子既轉托了我,我就替他收徒,互相研習達摩秘技吧。至 於石老能輩的骸骨,將來桂賢弟再帶到劍閣去和桂老前輩合葬。」 當下傅青主略作安排,就和韓志邦、武瓊瑤、易蘭珠、桂仲明、冒浣蓮、石大娘等六人一同出發,留下李思永、武元英、楊一維、華紫山、張華昭等人幫助飛紅巾。 傅青主等快馬趕到喀爾沁草原,劉郁芳養息幾天,傷勢已漸好轉。得傅青主給她醫治,果然藥到回春,不消幾天,劉郁芳身體上的創傷已完全醫好,可是心靈上的創傷卻反加重起來。因為凌未風下落未明,至今仍是毫無消息,易蘭珠也因此精神憔悴,鬱悶難以言宣。但見劉郁芳傷心,她只能抑著哀傷,為她開解。易蘭珠說: 「我的叔叔絕世武功,料想有驚無險。」劉郁芳淒然說道:「只怕敵人太多,將他害了。」又道:「若他未死,為何還不回來?」易蘭珠百般安慰,她總是鬱鬱不 歡。冒浣蓮眼珠一轉,忽然拍掌說道。」我們何不去找納蘭公子,請他打探一下凌大俠的消息?若果凌大俠是被清軍俘虜,他一定會知道的。」飛紅巾道:「百萬軍 中,你如何能夠進去?何況他是清帝寵臣,又如何肯告訴你?」冒浣蓮道:「我改裝作牧羊姑娘,傅伯伯陪我去。」傅青主道:「納蘭公子不是常人,若見著了,也 許可以得到一些消息。」桂仲明滿懷不悅,但一轉念這是為了凌未風的事,也便不作聲了。 傅青主醫術精湛,他自製有「易容丹」,能改變人的臉型面貌(這其實也沒有什麼神秘,只是一種高明的化裝術而已,不過在他們那個時代,還是被人稱為神奇 的)。兩人擦了「易容丹」,形貌仍然保持原來的輪廓,但不是很熟的人已看不出來了。劉郁芳握著冒浣蓮的手,感激得說不出話來。韓志邦看在眼中,心中也有許多感觸。 且說納蘭容若這次出征,原非所願。他這些年來專心研究易經和唐代以下的經學書籍,正在編一部大書,已定名為《通志堂經解》,他是想以此為「名山事業」的, 不料康熙卻拉他到絕塞窮邊,去打回人藏人。他眼見清軍橫越草原,殺害了無數牛羊,帶給草原上的牧民無窮災難,心中很是不忍,可是他身為貴族。又不能公然叛 逆,精神上若悶異常,這日他已隨大軍進到束勒,距離藏邊不遠了,立馬高原,只見漫天飛雪,大地如堆瓊砌玉,山頭如倒掛銀蛇,不覺一片蒼涼之感,想起自己愛 妻死後,已無知心之人,欲白首窮經,又被迫隨軍征戰,長歎一聲,回到營中,提起狼毫,隨手在錦箋上寫道: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掛;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前,萬里西風瀚海沙!」 再填上詞牌名「採桑子」,在詞名下注道:「塞上詠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樣,偏愛冷處。不喜繁華。可是我雖別有根芽,卻偏偏生作人間富貴花。 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詞,想找人欣賞,卻又不禁四顧茫然心中自歎:「愛妻和姑姑死後,想找個人談心也難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蓮來,「不知這位精通音律,妙解詩詞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覺又提起筆來,填了一首「綄溪沙」道: 「誰道飄零不可憐,舊遊時節好花天,斷腸人去自經年。 一片暈紅疑著雨、晚風吹瓊鬢雲偏,情魂銷盡夕陽前!」 擲筆長歎,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蓮同賞荷花的情景,不覺神馳!正在此時,忽聽得營門外一陣喧嘩鼓噪…… 納蘭容若出來觀看,見兵士圍著一個老人和一個少女,在那裡爭吵,營帳遠處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薩克人打扮,老的短鬃如戟,狀頗粗豪,但細看之下,粗豪中卻又隱有懦雅之氣,那少女長眉如畫,瓜子臉型,眉清目秀,有江南少女的風韻。兵士們嘻皮笑臉地向那少女調笑,納蘭容若上前喝止,究問情由,那少女道:「我們的羊群給你們兵爺的戰馬衝散了,我還沒向他們索賠,他們反而把我拉到這裡。」納蘭容若皺皺眉頭,料想必是士兵見她貌美,故意擾弄她的,清軍 劫瓊牛豐,殘害百姓都是常事,何況衝散羊群。納蘭容若對清軍紀律之壞,甚感痛心,正想叱責,但見那少女侃侃而談,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婦兒見到清軍,如羊遇 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這樣與人理論?因此欲言又止,反詰問那少女道:「你是哪裡的人?大軍駐紮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喲」一聲叫起 來道:「偌大一個草原,不許放羊,難道叫我們喝西北風?」納蘭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說道:「我的閨女不懂說話,將軍你多包涵則個。羊群我們也不 願要了,你放我們走吧。」納蘭容若故意板起臉孔說道:「不成,非罰不可!」軍士們見納蘭公子非但不加責備,反而袒護他們,大為高興,但又怕納蘭公子真的責 罰那個少女,於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罰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聽!」納蘭容若見少女手中拿著一支短笛,微笑說道:「是嗎?」兵士們道:「剛才我們還看見 她一面放羊,一面吹著笛子唱歌呢!」納蘭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這次從輕處罰,就罰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著嘴兒,老人道:「兒啊,你就 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賭氣,說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憤清越的調子來,老人唱詞相和,納蘭容若一聽,聽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 寫在石壁上那首「沁園春」,從「試望陰山,黯然消魂,無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這首詞是納蘭容若半月前駐軍南疆時寫在石壁上的,他不解少女如何能夠看到?即算看到,怎麼這樣快就到此地?難道是專誠來找自己?心中滿佈疑雲,存心試一試 她,搖搖頭道:「這支吹得不好,罰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們轟然道好,少女扭不過,眼波流轉,斂襟椅斜陽一福,唱起來道:「瞬息浮生,保狐如斯,低徊怎 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欄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成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納蘭一聽,更是驚奇,這首詞乃是他悼亡詞中嘔心瀝血之作,也正 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園中,初見冒浣蓮時,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當時冒浣蓮還是男子打扮,聽歌之後,就和自己倚欄談詞,臨流賞荷,納蘭容若心魂一蕩,盯了 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蓮輪廓,可是臉型相貌,卻又不同,正在驚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轉。 納蘭容若暮然想起冒浣蓮那時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動,再仔細看時,覺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隱隱似冒浣蓮的輪廓。他大感驚奇,於是斥散士兵,帶這兩「父女」進入帳內。 冒浣蓮昂然不懼,隨納蘭走進清營。納蘭容若獨掘一個帳篷,雖在行軍之中,也佈置得非常雅潔。他屏退衛卒,請傅青主和冒浣蓮坐下,微笑說道:「大厚窮荒,知 音難覓,今日一會,令人心折,但拙詞淺陋,不值一歌再歌,請姑娘子飲水詞外再譜一調如何?」冒浣蓮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倔而後恭?」將短笛遞給傅青主吹和,輕啟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簿,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這旨「金樓曲」是納蘭好友顧梁汾所作,其中含有一段動人的故事。康熙初年,納蘭的另一位朋友吳漢槎被充軍到關外的寧古塔,顧梁汾乃是他的知交,特為此填了 兩首「金縷曲」寄給納蘭容若,望他援救,冒浣蓮歌的就是其中之一,這兩首詞悲深感切,納蘭容若看了大為感動,就代向父親求情,把吳漢槎救了回來,冒浣蓮而 今歌此,其中大有深意。 納蘭容若聰明絕頂,聞歌會意,慨然說道:「姑娘有什麼親朋,無辜被捕了麼?」冒浣蓮道:「公子可願援手?」納蘭道:「要看他是何等樣人?若是像吳漢槎那樣的名士,我也願『烏頭馬角終相救』的。」冒浣蓮道:「吳漢槎是狂傲書生,我的朋友卻是一代奇俠。」納蘭動容問道:「誰?」冒浣蓮笑道:「曾令當今皇上寢食不安的凌未風。」納蘭容若悚然一驚,定了眼睛,迫視冒浣蓮和傅青主,冒浣蓮嫣然笑道:「老朋友都認不得了麼?」納蘭容若驚喜交集,不覺握著冒浣蓮的雙手, 顫聲問道:「冒浣蓮姑娘麼?怎麼相貌都變了?這位又是誰人?」冒浣蓮道:「這位便是當今的神醫國手傅青主。」納蘭容若放開了冒浣蓮,又緊握傅青主的手,連 道仰幕。傅青主除了醫道高明,又是書畫名家,詩文也好,算來還是納蘭的前輩。納蘭注視許久道:「我與傅老先生神交已久,在宮中也見過前輩的畫像,容我冒昧 一問,怎麼相貌也與畫像不大相同?」冒浣蓮插口問道:「宮中為何有傅伯伯的畫像?」納蘭笑道:「還有你的呢!你們那晚在清涼寺一鬧,皇上立刻叫丹青妙手畫 了你們的顏容,到處搜捕你們,你們還不知麼?」 傅青主笑道:「老拙就是預料有此,所以略施小技,將本來面目變了。」納蘭容若大為欽佩,讚道:「先生醫術,真有奪鬼神造化之能,冒浣蓮姑娘的相貌,想也是老伯施術更易的了。」冒浣蓮點點頭道:「如果要恢復原來面目,只需一盆清水就行了。」納蘭容若搖手道:「還是不要恢復的好。」冒浣蓮再問起凌未風之事,納蘭容若道:「我也不知道呀,待我見著皇上時,再替你們探問吧。但我也要勸你們,不要再在回疆鬧下去了。我與你們一樣都討厭干戈,清軍洗劫草原,我也極為內 疚,只是天命難違,小人不敵,又何苦再令生靈塗炭?」冒浣蓮拂袖說道:「公子此言差矣,公子博覽群書,豈不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語?清軍無故入侵,草 原上的牧民又豈能不起來反抗?」納蘭容若默然不語,良久,才開聲說道:「今日我們只論友情,不談國事,好嗎?」他的內心甚為矛盾痛苦,一方面同情冒浣蓮他 們,但另一方面他又不能叛離皇室。所以只好避而不談。 正說話間,忽聽得帳外遠遠的喝道聲,納蘭容若驚道:「皇上來了!」傅青主道:「我們要不要暫避?」納蘭容若再看了他們一眼,說道:「不必,皇上不認得你們 的。」揭開帳幕,康熙帶著幾個衛士緩緩走進。傅青主和冒浣蓮迫於無奈,隨納蘭容跪下迎接。偷眼一瞧,衛士中有一個正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也就是當年帶兵圍武家莊的人。 康熙見納蘭帳中有兩個陌生人,也頗驚訝。納蘭急忙奏道:「無聊得緊,請一個牧羊姑娘來唱唱她們塞外的曲兒。」康熙見冒浣蓮面目秀麗,別有會心,笑了一箋, 指著傅青主道:「這人又是誰?」納蘭道:「是這個姑娘的爹爹,他在草原行醫,頗懂得醫塞外的一些奇難雜症。」康熙道:「你就是喜歡結交這些九流三教的奇人,好,只要你高興,我也可以破例准你留他們在軍中醫住。」納蘭容若謝過皇恩,康熙又道:「這人既懂醫術,朕就讓他試試去醫十四貝子和博濟將軍,他們兩人 凍瘡發作很是厲害,喂!你懂得醫凍瘡嗎?」傅青主道:「那是草原上很平常的病,只要用草原上的一種野草熬汁外敷,用不到三天,就可醫好。」康熙道:「好 呀!那你就進去吧!」叫一個侍衛引他下去,在納蘭耳邊悄悄說道:「你瞧,朕對你好不好?」他以為納蘭喜歡這個牧羊姑娘,所以藉故把她的爹爹調開,好讓納蘭 單獨和她親近。納蘭容若滿面通紅,卻是做聲不得。 康熙哈哈笑道:「朕御駕親征,掃穴犁庭,直搗窮邊,拓土開疆,國威遠播,你熟讀經史,你說在歷代明君之中,朕是否可算一個。」納蘭道:「陛下武功之盛,比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逞多讓。茬能佐以仁政,善待黎庶,必更青史留芳。」康熙哈哈笑道:「到底是書生之見,咱們入關未滿三十年,自當先嚴後寬,若不臨以 軍威,安得四夷懾服?」談了一陣,康熙始終不提起凌未風之事,帳外朔風怒鳴,遠處胡笳悲切,天色已漸黃昏,康熙向納蘭要了幾首新詞,便待離去,納蘭容若忽 然說道:「皇上留下張承斌與我如何?我想請教他幾手武藝。」納蘭容若文武全材,詞章之外,騎射也甚了得,康熙笑道:「你今日還有如此閒情麼?」把張承斌留 下,帶領其他衛士離開了納蘭的帳幕。 納蘭容若其實並不是想學什麼武藝,他知道張承斌與楚昭南之間頗有心病,所以故意把他留下,康熙走後,他撩張承斌道:「你在大內有二十年了吧?」張承斌道:「二十七八年了,先帝登位還未滿三年,我就來了。」納蘭又道:「你現在還是禁衛軍的副統領?」張承斌道:「是呀,我做副統領也快近十年了!」納蘭漫不經心 地說道:「楚昭南倒升得很快。」張承斌道:「那是應該的,他武功既強,又屢立大功,我們這些先帝的舊人都比不上他。」話雖如此,卻頗見激憤之情。納蘭微笑 道:「是嗎?怎麼不見他呢?」張承斌又道:「他做了統領之後,弟兄們折損很多,但一將功成萬骨枯,也沒有什麼說的。」納蘭道:「楚昭南最喜爭功,我不喜歡 他。其實嘛,做首領的人應該寬厚一點,這點,你比他強多了。」張承斌喜形於色,跪下瞌頭道:「還望公子栽培!」納蘭扶他起來,張承斌又道:「最近他和成天 挺帶了十幾名一等衛士出差,除了他們兩人,其餘全部死光,只捉到一個敵人。」納蘭道:「啊!那麼敵人一定很厲害了。捉到了誰呢?」張承斌道:「就是以前大 鬧天牢的那個凌未風。」說罷,看了冒浣蓮一眼,冒浣蓮故意低頭捲著手絹玩。納蘭微笑道:「這個牧羊姑娘可不知道你什麼風風雨雨,你但說無妨。」張承斌道: 「折損了這麼多人,皇上還是嘉獎他!」納蘭道:「怎麼我不見皇上提起,那個凌未風殺掉了嗎?」張承斌道:「皇上這些天來忙於調動大軍,分佔蒙藏,今天才空 閒一點。想是見公子有客人,所以不提起了。凌未風有沒有殺掉,我也不知道。聽說皇上交給楚昭南處置,又聽說楚昭南還捨不得殺他。」納蘭奇道:「他們本來是 相識的朋友嗎?」張承斌道:「豈止相識,還是師兄弟呢。聽說就是因此,他要迫凌未風交出師父的拳經劍訣。」納蘭道:「為什麼楚昭南不押他到這裡來?」張承 斌道:「皇上派他去幫三貝勒。」納蘭容若聽至此處,隨便又問了幾手武功,便端茶送客。 張承斌去後,天已入暮。皇上忽然派人送了西藏的龍涎香和宮女的錦衣來。納蘭容若大窘,對著冒浣蓮,面紅直透耳根。 皇帝送來這些東西,顯然是把冒浣蓮當作納蘭容若新收的妃子。冒浣蓮神色自若,佯作不知,待侍衛去後,微微笑道:「良朋相遇,焚香夜談,也是人生一大快事。」納蘭容若見冒浣蓮心胸開朗,自責心邪,笑道:「姑娘不睡,我也不睡好了。」 兩人剪燭焚香,品茗夜話。納蘭容若道:「姑娘真重友道,為凌未風冒此大險。」冒浣蓮道:「全靠公子幫忙。」納蘭容若道:「楚昭南奉派給十四皇子允題做幫手,那麼現在是在西藏了。允題帳下武士頗多,只怕不易營救。」冒浣蓮道:「盡力而為,成不成那只好委之天命了。」納蘭又道:「可惜我不能幫你什麼忙。」冒浣蓮道:「你替我們探出消息,我們已是感激不盡。」 正事說完之後,兩人談論詩詞,十分投合,帳外朔風怒號,帳中卻溫暖如春。納蘭容若聽冒浣蓮細談家世,又是憐惜,又是羨慕,說道:「父死別,母生離,剩下你 一個孤女,浪跡天涯,也真難為你了。」冒浣蓮道:「慣了,也就不覺得了。其實我也並不寂寞,有傅伯伯,還有許多朋友們在一起。」納蘭歎道:「所以我說你比 我有福。」他想起死去的愛妻,再著眼前的玉人,心魄動盪,暮然想起冒浣蓮所說的「好朋友」之中,想來也有那「傻小子」在,不禁問道:「你那位……那位,我 記不起名字了。沒有與你同來?」冒浣蓮嬌笑道:「他叫桂仲明,他傻得很,我不放心他,不敢要他同來。」話語中充滿無限柔情,納蘭容若如沐冷水,強笑道: 「桂兄知你這樣關心,不知如何感激?」冒浣蓮笑道:「若使兩心為一,那已無需感激了。」納蘭容若敲了一下額頭,笑道:「該罰,該罰,我這句話真如詞中劣 筆,道不出摯性真情。」冒浣蓮忽然說道:「多一個知心的人就少許多寂寞,你還是該早點續絃。」納蘭容若道:「曾經滄海,只怕很難再動心了。」冒浣蓮笑道: 「我雖未結婚,但我想夫婦之間,只求有所適合,便是美滿姻緣,不必強求樣樣適合。比如我和桂仲明,同是江湖兒女,我喜歡他的戇直純真,他雖不解詩詞,我也 並無所憾。以你的身世,盡可找得溫柔賢淑的閨秀,何必過份苛求?」納蘭勉強點了點頭,說道:「謝謝姑娘關心。」 夜漸濃,兩人談得也越親切。納蘭容若聞得縷縷幽香,醉魂酥骨,忽然說道:「我去年在京中與你同賞荷花,過後時覺幽香。只道今生不能再聞了。誰料又有今晚奇逢。」冒浣蓮何等聰明,眼珠一轉,扭轉話題說道:「公子是當代詞家,我有幸得與公子長談,若不獻詞求教,豈不辜負今宵之會?」納蘭容若大為高興,拍掌說 道:「姑娘冰雪聰明,填的詞一定是好的了。」展開詞箋,提起筆來,說道:「你念吧,我給你寫。」 冒浣蓮念道: 「最傷心烽火燒邊城,家國恨難平。 聽徵人夜泣,胡笳悲奏,應厭言兵。 一劍天山來去,風雨慣曾經。 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 此恨誰能解,絕塞寄離情。 莫續京華舊夢, 請看黃沙白草—— 碧血尚陰凝。 驚鴻瓊水過,波蕩了無聲。 更休問絛珠移後, 淚難澆,何處托孤莖, 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溪。 納蘭容若一面寫,心兒一面卜卜地跳,寫完之後,苦笑說道:「這首詞原來是你特別送給我的?」冒浣蓮點了點頭,納蘭容若捲起詞箋,低聲說道:「謝謝你的好意!」 冒浣蓮這首詞表現了真摯的友情,但其中卻又含有深意,上半閥表達了厭惡戰爭,但為了國仇家恨,又不能不冒著暴風雨去抗爭的思想感情。到「願待滄桑換了,並轡數寒星」兩句,便談及自己對納蘭容若的友誼態度,意思是:我們現在仍是處在不同的兩個敵對集團,除非是世界變了,清兵退出關了,我們的友誼才能自由生長,那時候才能和你無拘無束地在星光下並轡驅馳。而現在呢?卻是不可能的事。這種戰爭造成的友誼障礙,實在是人生的一大恨事。可是這種恨事,又有幾人能夠瞭解呢? 下半閡自「莫續京華舊夢」起,一直到「應珍重,瓊樓來去,穩泛空溟」止,更是直接答覆納蘭容若剛才的話了。納蘭容若緬懷京華舊事,戀戀於昔日談詞賞荷的好夢。冒浣蓮告訴他道:京華舊夢是難於續下去了,你看目前的情況吧,清軍瓊過草原,在黃沙白草之上,碧血尚自凝結,沒有消盡,在這樣兩方交戰之中,那種好夢 又如何能夠再續下去?我們這段友誼,只好請你比作「驚鴻瓊水」,過了便算了。至於我呢?你不必為我擔心,我雖然是個孤女,但卻並不像神話中的絛珠仙草,離 開了天河之後,要用眼淚來澆才能生長的。不,我還沒有那樣脆弱。倒是對於你,我卻希望你自己珍重,你在帝玉之家,正如在「瓊樓」高處,可能不勝寒風呢,我 倒願意你能夠把持得定,好像在太空中行駛的船隻,雖然沒什麼人幫助你,你也能把穩了舵。 這首詞情詞懇切,真摯純潔的友誼遠超於一般私情眷戀之上。納蘭容若兩眼潮濕,心靈明淨,自覺褻瀆了冒浣蓮珍貴的感情。在燭影瑤紅中,緊握著冒浣蓮雙手,輕輕說道:「天快要亮了,我送你出去吧!」正是。 脈脈此情誰可語,永留知己在人間。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