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九章 「梁山泊、祝英台」(下)
萬震山道:「好師弟,咱倆同門這許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腸,我也早看穿了,大家還用得著繞圈子說話麼?拿來!」說了這「拿來」兩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達平搖了搖頭,道:「還沒找到。戚老三的心機,咱哥兒倆都不是對手。我可萬萬猜不到他將劍譜藏在哪裡。」
狄雲又是一凜:「難道他師兄弟三人合力搶到劍譜,卻又給我師父拿去了?可是這些年來,怎地又絲毫沒有動靜?是了,定是我師父下手極是巧妙,他們一直沒覺察出來。師父既不在此處,劍譜自會隨身攜帶,怎會埋藏在這屋中?他們拚命到這裡來翻尋,那不是太傻了麼?」可是,他知道萬震山和言達平決不是傻瓜,比自己聰明十倍還不止。這中間到底隱藏著什麼陰謀和機關?
萬震山哈哈大笑,說道:「師弟,你還裝什麼假?大家說咱們三師弟是『鐵鎖橫江』,手段厲害。我說呢,還是你二師弟厲害。拿來!」說著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達平拍拍衣袋,說道:「咱哥兒倆多年老兄弟,還能分什麼彼此?師哥,這玩意兒若是師弟得到了,我一人決計對付不了,非得你來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協助,分一些好處。但要是師兄得到了呢,嘿嘿,師兄門下弟子雖多,功夫都還嫩著點兒,只怕也須讓做兄弟的湊合湊合,加上一把手。」
萬震山皺眉道:「在那邊山洞裡,拿到了什麼?」言達平奇道:「什麼山洞?這附近有個山洞麼?」萬震山道:「師弟,你我年紀都這麼一大把了,何必到頭來再傷和氣?請你拿出來,大家一同參詳。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言達平道:「這可奇了,你怎麼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還在這裡挖挖掘掘的幹什麼?」萬震山道:「你鬼計多端,誰知道你幹什麼?」言達平道:「三師弟的東西,哪有這麼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會是在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無結果,我也不想再攪下去了。」萬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還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裝得像些。」
言達平勃然變色,便要翻臉,但一轉念間,忍住了怒氣,道:「你要怎樣才信?」放下枴杖,解開衣扣,除下長袍,抓住袍子下擺,倒轉來抖了兩抖,丁丁當當地跌出幾兩銀子和一隻鼻煙壺來,都掉在地下。
萬震山道:「你有這麼蠢,拿到了之後會隨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邊,也必貼肉收的,不會放在袍子袋裡。」言達平歎了口氣,道:「師兄既信不過,那就來搜搜吧。」
萬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萬圭和沈城使個眼色。兩人點了點頭,還劍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達平身邊。萬震山向卜垣和魯坤又橫了個眼色,兩人慢慢繞到言達平身後,手中緊緊抓住了劍柄。
言達平拍內衣口袋,道:「請搜!」萬圭道:「師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間,萬圭「啊」的一聲尖叫,急忙縮手倒退,火光下只見手背上爬著一隻三寸來長的大蠍子。他反手往土坑邊一擊,拍的一聲,將蠍子打得稀爛,但手背已中劇毒,登時高高腫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額上汗珠卻已如黃豆般滲了出來。
言達平驚道:「啊喲,萬賢侄,你哪裡去攪了這只毒蟲來?這是花斑毒蠍,可厲害得很哪。這東西是玩不得的。師哥,快,快,你有解藥沒有?只要救遲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媽!」
只見萬圭的手背由紅變紫,由紫變黑,一道紅線,緩緩向手臂升上去。萬震山知道中了言達平的陷阱,說不得,只好忍一口氣,說道:「師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這就認輸。
你拿解藥來,我們拍手走路,不再來向你囉嗦了。」
言達平道:「這解藥麼,從前我倒也有過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丟在哪裡了,過幾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許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藥方,另外給你配過,那也成的。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呢。」
萬震山一聽,當真要氣炸了胸膛,這種毒蛇、毒蠍之傷,一時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這紅線一通到胸口,立時便即氣絕斃命,說什麼「過幾天慢慢找找」,此處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說什麼找藥方配藥,居然還虧他有這等厚顏無恥,還說「誰教咱師兄弟情誼深長」,但眼見愛子命在頃刻,只好強忍怒氣,心想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便道:「師弟,這個觔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麼著,便劃下道兒來吧。」
言達平慢條斯理的穿上長袍,扣上衣扣,說道:「師哥,我有什麼道兒好劃給你的?你愛怎麼便怎麼吧。」萬震山心想:「今日且讓你扯足順風旗,日後要你知道我厲害。」說道:「好吧,姓萬的自今而後,永不再和你相見。再向你囉嗦什麼,我姓萬的不是人。」言達平道:「這個可不敢當。做兄弟的只求師哥說一句,那『連城劍譜』,該當歸言達平所有。倘若兄弟僥倖找到,自然無話可說;就算落入了師哥手裡,也當讓給兄弟。」
萬圭毒氣漸漸上升,只覺一陣陣暈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搖搖擺擺。魯坤叫道:「師弟,師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見那道紅線已過腋下。他轉頭向著萬震山叫道:「師父,今日什麼都答允吧!」
萬震山道:「好,這連城劍譜,就算是師弟你的了,恭喜!恭喜!」這兩句「恭喜」,卻是說得咬牙切齒,滿腔怨毒。
言達平道:「既然如此,讓我進屋去找找,說不定能尋得到什麼解藥,那要瞧萬賢侄是不是有這門造化了。」說完慢慢吞吞地轉身入內。萬震山使個眼色,魯坤和卜垣跟了進去。
過了好一會,三人都沒出來,也沒聽到什麼聲息,只見萬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著,已是不能動彈。萬震山心中焦急,向馮坦道:「你進去瞧瞧。」馮坦道:「是!」正要進去,只見言達平走了出來,滿臉春風地道:「還好,還好!這不是找到了嗎!」手中高舉著一個小瓷瓶,說道:「這是解藥,行,治蠍毒再好不過了。萬賢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後這種毒物可玩不得了。」說著走到萬圭身邊,拔開瓶塞,在萬圭手背傷口上灑了些黑色藥末。
這解藥倒也真靈,過不多時,便見傷口中慢慢滲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滲越多,萬圭手臂上那道紅線便遲緩向下,回到臂彎,又回到手腕。
萬震山吁了口氣,心中又是輕鬆,又是惱恨,兒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這一仗大敗虧輸,還沒動手便受制於人。又過了一會,萬圭睜開了眼睛,叫了聲:「爹!」
言達平將瓷瓶口塞上,放回懷中,拿過枴杖,在地下輕輕一頓,笑道:「這就行啦,萬賢侄,你今後學了這個乖,伸手到別人口袋裡去掏摸什麼,千萬得小心才是。」
萬震山向沈城道:「叫他們出來。」沈城應道:「是!」走到廳後,大聲道:「魯師哥,卜師哥,快出來,咱們走了。」只聽得魯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幾下,卻不出來。孫均和沈城不等師父吩咐,逕自衝了進去,隨即分別扶了魯坤、卜垣出來。但見兩人臉無人色,一斷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適才遭了言達平的毒手。
萬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達平的性命,這時更有了借口,這口惡氣哪裡還耐得到他日再出?當即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達平喉嚨刺了過去。
狄雲從未見萬震山顯示過武功,這時見他這一招刺出,狠辣穩健,心中暗想:「這一劍好像沒有漏洞。」狄雲此時武學修為已甚是深湛,雖然無人傳授,但在別人出招之時,自然而然地首先便看對方招數中有什麼破綻。
言達平斜身讓過,左手抓住枴杖下端,右手抓住枴杖龍頭,雙手一分,擦的一聲輕響,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原來那枴杖的龍頭便是劍柄,劍刃藏在杖中,枴杖下端便是劍鞘。他一劍在手,當即還招,只聽得叮叮叮之聲不絕,師兄弟二人便在土坡邊上鬥了起來。鬥得數招,均覺坑邊地形狹窄,施展不開,同聲吆喝,一齊躍入坑中。
眾鄉民見二人口角相爭,早已驚疑不定,待見動上了傢伙惡鬥,更是嚇得縮在屋角落中,誰也不敢作聲。狄雲也裝出畏縮之狀,留神觀看兩位師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師伯內力太過不足,招法卻儘夠了,就算得到了什麼『連城劍譜』,恐怕也沒有什麼用處,除非那是一部增進內功的武經。但既是『劍譜』,想來必是講劍法的書。」
他又看幾招,更覺奇怪:「劉乘風、花鐵幹他們『落花流水』四俠的武功,比之我兩位師伯高多了。兩位師伯一味講究招數變化,全不顧和內力配合。那是什麼道理?當年師父教我劍術,也是這麼教。看來他們萬、言、戚師兄弟三人全是這麼學的。這種武功遇上比他們弱的對手,自然佔盡了上風,但只要對手內力稍強,他們這許多變幻無窮的劍招,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為什麼要這樣學劍?為什麼要這樣學劍?」
只見孫均、馮坦、吳坎三人各挺長劍,上前助戰,成了四人合攻言達平之勢。
言達平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大師哥,你越來越長進啦,招集了一批小嘍囉,齊來攻打你師弟。」他雖裝作若無其事,劍法上卻已頗見窒滯。
狄雲心想:「他師兄弟二人的劍招,各有各的長處。言師伯當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劍三式,用以對付萬門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來對付萬師伯,卻是半點用處也沒有了。唉,他們大家都不懂,單學劍招變化,若無內功相濟,那有什麼用?半點用處也沒有,真是奇怪,這樣淺的道理,連我這笨人也懂,他們個個十分聰明,怎麼會誰也不懂?難道是我自己糊塗了?」
突然之間,心頭似乎閃過了一道靈光:「丁大哥跟我說過那神照經的來歷,顯然,師祖爺梅念笙是懂得這道理的,卻為什麼不跟三個弟子說?難道……難道……難道……」他心中連說三個「難道」,背上登時滲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身子也輕輕發抖。
旁邊一個老年鄉民不住念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別弄出人命來才好。小兄弟,別怕,別怕。」他見狄雲發抖,還道他是見到萬言二人相鬥而害怕,雖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著實驚懼。
狄雲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實在太過陰險惡毒,他不願多想,更不願將已經猜到了的真相,歸並成為一條明顯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關鍵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會匯歸在一起。萬震山、言達平、孫均、馮坦……這些人每一招遞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證。「不錯,不錯,一定是這樣。不過,又恐怕不會吧?做師父的,怎能如此惡毒?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會這樣?實在太也奇怪了。」
一張清清楚楚的圖畫在他腦海中呈現了出來:「許多年以前,就是在這屋子外面,我和師妹練劍,師父在旁指點。師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練,第二次師父卻教得不同了,劍法仍然很巧妙,卻和第一次有些兒不同。當時,我只道是師父的劍法變幻莫測。這時想來,兩次所教的劍招為什麼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過了。」
突然之間,心裡感到一陣陣的刺痛:「師父故意教我走錯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劍法。
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卻故意教我學些中看不中用的劍招。他……他……言師伯的武功和師父應該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劍法,就比師父的高明得多……」
「言師伯卻為什麼教我這三招劍法?他不會存著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萬師伯的疑心,要萬師伯和我師父鬥將起來……」
「萬師伯也是這樣,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眾弟子完全不同……卻為什麼連自己兒子也要欺騙?唉,他不能單教自己兒子,卻不教別的弟子,這一來,西洋鏡立刻就拆穿了。」
言達平左手捏著劍訣,右手手腕抖動,劍尖連轉了七個圈子,快速無倫地刺向萬震山胸口。萬震山橫過劍身,以橫破圓,斜劈連削,將他這七個劍圈盡數破解了。
狄雲在旁看著,又想:「這七個圈子全是多餘,最終是一劍刺向萬師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當的刺了過去?豈不既快又狠?萬師伯斜劈連削,以七個招式破解言師伯的七個劍圈,好像巧妙,其實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師伯的小腹,早已得勝了。」
猛地裡腦海中掠過一幕情景:他和師妹戚芳在練劍,戚芳的劍招花式繁多,他記不清師父所教的招數,給迫得手忙腳亂,連連倒退。戚芳接連三招攻來,他頭暈眼花,手忙腳亂,眼看抵敵不住,已無法去想師父教過的劍招,隨手擋架,跟著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聽文驚風,連山石布逃」,圈劍來擋,但他的劍招純係自發,不依師授規範,戚芳這一招花式巧妙的劍法反而擋架不住。他一劍刺去,直指師妹的肩頭。正收勢不及之際,師父戚長發從旁躍出,手中拿著一根木柴,拍的一聲,將他手中長劍擊落了。他和戚芳都嚇得臉色大變。戚長發將他狠狠責罵了一頓,說他亂刺亂劈,不依師父所教的方法使劍,太不成話。
當時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規矩使劍,怎麼反而勝了?」但這念頭只是一閃即逝,隨即明白:「自然因為師妹的劍術還沒練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這般胡砍亂劈當然非輸不可。」他當時又怎想得到:自己隨手刺出去的劍招,其實比師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劍法實用得多。
現下想來,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來:萬震山和言達平兩人所使的劍術之中,有許多是全然無用的花招,而萬震山教給弟子的劍法,戚長發教給他和戚芳的劍法,其中無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說,師祖梅念笙早瞧出三個徒兒心術不正,在傳授之時故意引他們走上了劍術的歪路,而萬震山和戚長發在教徒兒之時,或有意或無意的,引他們在歪路上走得更遠。
臨敵之時使一招不管用的劍法,不只是「無用」而已,那是虛耗了機會,讓敵人搶到上風,便是將性命交在敵人手裡。為什麼師祖、師父、師伯都這麼狠毒?都這麼的陰險?
「他們會和自己的兒子、女兒有仇麼?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麼?那決計不會。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緊之極的圖謀。難道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
「應該是的吧?萬師伯和言師伯為了這劍譜,可以殺死自己的師父,現在又在拚命想殺死對方。」
不錯,他們在拚命想殺對方。土坑中的爭鬥越來越緊迫。萬震山和言達平二人的劍法難分高下,但萬門眾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達平大為分心。鬥到分際,孫均一劍刺向言達平後心,言達平回劍一擋,劍鋒順勢掠下。孫均一聲「啊喲!」虎口受傷,跟著噹的一聲,長劍落地。便在這時,萬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劍,在言達平右臂上割了長長一道口子。
言達平吃痛,急忙劍交左手,但左手使劍究竟甚是不慣,右臂上的傷勢也著實不輕,鮮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將下來,左肩上又中了一劍。
眾鄉民見狀,都是嚇得臉上變色,竊竊私議,只想逃出屋去,卻是誰也不敢動彈。
萬震山決意今日將這師弟殺了,一劍劍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聲響,言達平右胸又中一劍。
眼看數招之間,言達平便要死於師兄劍底,他咬著牙齒浴血苦鬥,不出半句求饒的言語。他和這師兄同門十餘年,離了師門之後,又明爭暗鬥了十餘年,對他為人知之極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絕無用處。
狄雲心想:「當年在荊州之時,言師伯以一隻飯碗助我打退大盜呂通,又教了我三招劍法,使我不受萬門諸弟子的欺侮,雖然他多半別有用意,但我總是受過他的恩惠,決不能讓他死於非命。」當下假裝不住發抖,提起手中鐵鏟在地下鏟滿了泥土。
只見萬震山又挺劍向言達平小腹上刺去,言達平身子搖晃,已閃避不開。狄雲手中鐵鏟輕輕一抖,一鏟黃泥便向萬震山飛了過去。泥上所帶的內勁著實不小,萬震山被這股勁力一撞,登時立足不住,騰的一下,向後便摔了出去。
眾人出其不意,誰也不知泥土從何處飛來。狄雲幾鏟泥土跟著迅速擲出,都是擲向點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燈,大廳中立時黑漆一團,眾人都驚叫起來。狄雲縱身而前,一把抱起言達平便衝了出去。
狄雲一到屋外,便將言達平負在背上,往後山疾馳。
他於這一帶的地勢十分熟悉,盡往荒僻難行的高山上攀行。言達平伏在他背上,只覺耳畔生風,猶似騰雲駕霧一般,恍如夢中,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武功高強之人。
狄雲負著言達平,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險峻,狄雲也從未上來過。
他曾和戚芳仰望這座雲圍霧繞的山峰,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遠不下來了。」狄雲說:「好,我也永遠不下來。」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我也不用上去啦!」
當時狄雲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卻想:「我永遠願意陪著你,你卻不要我陪。」
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問道:「你有金創藥麼?」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狄雲不能受師伯這個禮,忙跪下還禮,說道:「前輩不必多禮,折殺小人了。小人是無名之輩,一些小事,說什麼報答不報答?」言達平堅欲請教,狄雲不會捏造假名,只是不說。
言達平見他不肯說,只得罷了,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敷上了傷口,撫摸三處傷口,兀自心驚:「他再遲得片刻出手,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
狄雲道:「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要請問前輩。」言達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有何詢問,言達平自當竭誠奉告,不敢有分毫隱瞞。」狄雲道:「那再好不過了。請問前輩,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麼?」言達平道:「是的。」狄雲又問:「前輩僱人挖掘,當然是找那『連城劍譜』了,不知可找到了沒有?」
言達平心中一凜:「我道他為什麼好心救我,卻原來也是為了那本『連城劍譜』。」說道:「我花了無數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恩公明鑒,小人實是不敢相瞞。倘若言達平已經得到,立即便雙手獻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
狄雲連連搖手,道:「我不是要劍譜。不瞞前輩說,在下武功雖然平平,但相信這什麼『連城劍譜』,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麼好處。」言達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當世無敵,那『連城劍譜』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小人師兄弟只因這是本門的功夫,才十分重視,在外人看來,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雲聽出他言不由衷,當下也不點破,又問:「聽說那大屋的所在,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這位戚前輩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什麼意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於心計,是以要再問一問,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
言達平道:「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鐵鎖橫江』,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對付人很辣手,就像是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面,叫江中船隻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雲心中一陣難過,暗道:「丁大哥的話沒錯,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我從小受他的欺騙,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面目。不過,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騙了我也沒有什麼。」心中仍是存著一線希望,又道:「江湖中這種外號,也未必靠得住,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達平歎了口氣,道:「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恩公既然問起,在下不敢隱瞞半分。
我這個戚師弟,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否則那本『連城劍譜』,怎麼會給他得了去呢?」
狄雲點了點頭,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連城劍譜』確是在他手中?你親眼瞧見了麼?」
言達平道:「雖不是親眼瞧見,但小人仔細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雲道:「我聽人說,你常愛扮作乞丐,是不是?」言達平又是一驚:「這人好厲害,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訊靈通,在下的作為,什麼都瞞不過你。初時在下料得這本『連城劍譜』不是在萬師哥手中,便是在戚師弟手中,因此便喬裝改扮,易容為丐,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狄雲道:「為什麼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達平道:「我恩師臨死之時,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
狄雲想起丁典所說,那天夜里長江畔萬、言、戚三人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聲,道:「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恐怕……恐怕……不見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嗎?」
言達平一躍而起,指著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爺?」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洩露,是以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弒師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雲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惡如仇。他……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會救你,讓你死在萬……萬震山的劍下。」
言達平驚疑不定,道:「那麼你是誰?」狄雲道:「你不用管我是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搶得『連城劍譜』,後來怎樣?」言達平顫聲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狄雲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請你老老實實說吧。若有假話,我總會查察得出。」
言達平又驚又怕,說道:「我如何敢欺騙恩公?我師兄弟三人拿到『連城劍譜』之後,一查之下,發覺只有劍譜,沒有劍訣,仍是無用,便跟著去追查劍訣……」狄雲心道:「丁大哥言道,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現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你們兀自在作夢。」只聽言達平繼續說道:「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這本劍譜,便鎖在一隻鐵盒之中。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裡,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分繫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誰一動,其餘二人便驚覺了。」
狄雲歎了口氣,道:「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言達平道:「哪知道還是出了亂子。」
狄雲問道:「又出了什麼亂子?」言達平道:「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萬震山忽然大叫:『劍譜呢?劍譜呢?』我一驚跳起,只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我們三人大驚之下,拚命的追尋,卻哪裡還尋得著?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好端端的沒動,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不是萬師哥,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
狄雲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裝作是外人下的手?」言達平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悄悄起身去開抽屜,開鐵盒,那是可以的,要走遠去開門窗,鐵鏈就不夠長了。」狄雲道:「原來如此。那你們怎麼辦?」
言達平道:「劍譜得來不易,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三個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場,但誰也說不出什麼證據,只好分道揚鑣……」
狄雲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請教。你們師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遲早總會傳給你們,難道他要帶到棺材裡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這劍譜?」
言達平道:「我師父,我師父,唉,他……他是老糊塗了,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甚至於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於外人。我們三人忍無可忍,迫於無奈,這才……這才下手。」
狄雲道:「原來如此。你後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手中?」
言達平道:「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他首先出聲大叫,賊喊捉賊,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蹤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他不會去跟蹤別人,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或是什麼深山荒谷中去練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總是見他咬牙切齒,神色十分焦躁痛恨,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
狄雲道:「可尋到什麼線索?」言達平搖頭道:「這戚長發城府太深,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他故意裝傻,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狗屁不通,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過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對。我一直釘了他三年,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當他出外之時,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嘿,嘿!這位師弟,當真是好心計,好本事!」
狄雲道:「後來怎樣?」
言達平道:「後來嘛,萬震山忽然要做壽,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當然哪,做壽是假,查探師弟的虛實是真。戚長髮帶了女兒,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麼狄雲的一塊兒去。酒筵之間,這狄雲和萬家八個弟子打了起來,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說什麼?」狄雲淒然搖了搖頭。言達平續道:「於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從此不知所蹤。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極了。」
狄雲道:「什麼奇怪?」言達平道:「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不知躲到了何處。戚長發去荊州之時,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定是埋藏在這裡一處極隱蔽的地方。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後,一定連夜趕回此間,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是以一發生事故,我立即備下了快馬,搶先來到這裡等候,瞧他這劍譜放在哪裡,以便俟機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終沒有現身。一過幾年,看來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我便老實不客氣,在這裡攪他個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劍譜出來。可是花了無數心血,半點結果也沒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裡了。嘿,嘿,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
狄雲道:「照你看來,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
言達平搖頭道:「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什麼地方一病不起,又說不定遇到什麼意外,給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雲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顯得十分歡喜,心中大是厭惡,但轉念一想,師父音訊全無,多半確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來,說道:「多謝你不加隱瞞,在下要告辭了。」
言達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個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達平永不敢忘。」
狄雲道:「這種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況……何況你從前……你在這裡養傷,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儘管放心好了。」
言達平笑道:「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也顧不到來找我了。」狄雲奇道:「為什麼?」言達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必須連續敷藥十次,方能除盡毒性。只敷一次,有什麼用?」
狄雲微微一驚,道:「那麼萬圭會性命不保麼?」言達平甚是得意,道:「這種花斑毒蠍,當真是非同小可,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這才了帳。哈哈,妙極,妙極!」
狄雲道:「要一個月才死,那就不要緊了,他去請到良醫,總有解毒的法子。」
言達平道:「恩公有所不知。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的,自幼便餵它服食各種解藥,蠍子習於解藥的藥性,尋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也只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種獨門解藥,是這蠍子沒服食過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沒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雲側目而視,心想:「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真是可怕!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丁大哥常說,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這叫做有備無患。」便道:「你這瓶解藥,給了我罷!」
言達平道:「是,是!」可是並不當即取出,問道:「恩公要這解藥,不知有什麼用途?」狄雲道:「你的毒蠍十分厲害,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邊有一瓶解藥,那就放心些了。」言達平臉色尷尬,陪笑道:「恩公於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這是多疑了。」狄雲伸出手去,說道:「備而不用,放在身邊,那也不妨。」言達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藥,遞了過去。
狄雲下得峰來,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見屋中眾鄉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蕩蕩的再無一人。
狄雲心想:「師父已死,師妹已嫁,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
走出大屋,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行出數十丈,回頭一望,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槐樹之上,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這番情景,他從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從今而後,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尋思:「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遺體合葬,這且去荊州走一遭。萬圭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我也不用親手報仇。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卻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醫生給治好了,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取他狗命。」
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鬥劍,他才對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