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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1 第十一章 河上監倉

         經此一事,項少龍的身份大是不同,首先被安排搬離底層,到了中層與四名家將同房,不用對著谷明那幾個御者。
         更重要是誰都不敢再來惹他,又或言語上敢對他不客氣。這並非純因有鳳菲的警告在前,而是因為有巫循等前車之鑒,誰都不敢再開罪他。
         在其一程度上,他成為了團內的英雄,使一向受慣張泉、沙立和小玲姐三人的氣者都大感痛快。
         在團內的鬥爭裡,他反客為主,成了勝利者,但在逃亡大計上,他卻是失敗者。
         當然不甘心就這麼便到齊國去,但絕不能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跳河逃走。
         但對於應否在下趟登岸時溜走,則仍有點舉棋難走。
         吃晚飯時,仍沒有人敢主動和他說話,但已有人肯和他點頭為禮,神態較為友善。
         項少龍樂得清靜。
         當大多數人都因避風回到了艙內時,他獨自一人坐在船尾一堆雜物上,呆看星夜下大河兩岸的景致。
         後方緊隨著另三艘大船。
         想起離開咸陽的嬌妻愛兒愈來愈遠,又想起周良和鷹王的慘死,以及戰士一個接一個在他身旁倒下去的慘烈情景,一陣淒酸湧上心頭,難過得想放聲大叫。
         李牧使他嘗到戰敗的苦果。
         但他卻不能恨他,亦生不出報復的心態。
         李牧說過的「將來在戰場上相見,你我不留情」之語,就像是昨天說的。
         音猶在耳,他們已在戰場上拚個你死我活了。
         小盤對他的失踪,是否神感失落但又暗中稱慶呢?說到底,項少龍代表的是小盤他的過去。
         沒有了項少龍,小盤才真真正正不用有任何顧忌的去當他的秦始皇。
         這想法使項少龍頓感顫動。
         小盤每天都在改變著。
         在中國的歷史上,所有功高震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除非搶了皇帝來做。
         在此事上他巳非常小心,從不敢居功自滿。但自然而然地他就成了一個權力中心,可以左右小盤這未來秦始皇的決定。
         他和小盤從少建立的關係,能否逃過這條功高震主的定律?正深深思索時,一把溫柔的女聲在耳旁響起道:「你在想什麼呢?」項少龍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別頭一看,原來是權力大增的樂師之首雲娘。
         他忙跳起身施禮。
         雲娘移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而立,歎道:「是否因為船上的人都怕了你,所以你才要孤零一個人在這裡看河景。大小姐和我在上艙看到你在這裡,她著我來問問你呢。」
         項少龍瞥了她一眼,這女人的年紀怕也有二十七、八吧!但保養得很好,皮膚像少女般滑嫩,臉上輪廓極美,只是多了點歲月刻上的風霜,但也使她更有女人的味道,一時不由看得癡了。雲娘見他目光灼灼盯著自己,微笑道:「只看你剛才侃侃而言的神態,便知你以前在信君府時有過一番風光。想信陵君府食客三千,能為他駕車,該已是莫大的榮譽。現在誰都不敢小覷你了。」
         項少龍想起信陵君和自己間的恩恩怨怨,虎目射出傷感的神色,看得雲娘多年來平靜無波的芳心劇烈顫動了一下,感到這男人對她生出了強大的吸引力。
         項少龍見雲娘忽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暗忖難道連她都怕了我嗎?歎了口氣道:「人見人愛,又或是人見人怕,兩者究竟那種較好呢?」雲娘發覺自己很難把這男人當作下人對待,而他的說話亦引起了她的興趣,撥了下被風吹亂的秀髮,想都不想道:「還用說嗎?當然是人見人愛好了。」說完不由俏臉微紅。
         項少龍搖頭道:「這只是少年人少不更事的想法,最好是既教人怕,又教人愛。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寧取被人怕,至少那會比較安全多。」
         雲娘聽得呆了起來,好一會才道:「你這人的想法很特別。但不能說沒有道理。很多時傷害我的人,都是愛我的人。唉!以你這等人材,怎甘於只當一個御手呢?」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肯和一個下人談起心事來。
         項少龍當然沒有「自卑」的問題。
         對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來說,世上每個人基本都是平等的。
         聽她這樣問,苦笑道:「這或者就叫人有三衰六旺了。」
         雲娘怎會明白他真正的含意,好一會始把握到他的意思,動容道:「這句話形容一個人的時運遭遇,確是非常貼切。」
         接著有點依依不捨道:「我要走了,要回去向小姐報告哩。」
         項少龍乘機問道:「船還會泊岸嗎?」雲娘應道:「你想學他們般到岸上散心嗎?但今趟可不行。明天到達歷下時只會停留一個時辰,除了上岸辦貨的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准離船。我走了!」看著她搖曳生姿的背影,項少龍只好報以苦笑,只好寄望在再下一個站有逃走的機會了。
         次日船泊碼頭時,項少龍來到甲板上,只見碼頭上滿佈從城中來想一睹鳳菲風的齊國官民,城守大人更親自上船來向這三大名姬之首請安,使項少龍更是毫無逃走的機會。
         他已開始生出不耐煩之心,這艘船對他來說只是個開放式的河上監獄。
         唯一安慰的是經過這一段的日子,他的精神體力都完全恢復過來,人也比逃亡時好看多了,不再於人皮黃骨瘦的感覺。
         回房時在艙廊與張泉撞個正著,對後者怨毒的眼光,他只是一笑了之。
         他這時巳和同房的四名家將級團友混熟了,遂問起他們下一站船停處。
         一個叫費淳的笑道:「沈兄在想娘兒們了。」
         這費淳中等身材,那即是說比項少龍要矮了整個頭,相貌平凡,但性格隨和,使人感到和他在一起很輕鬆。四名家將中以他年紀最大,剛好三十出頭。
         另一名家將馮亮道:「大後天的翟城是到臨淄前最後一站,耍耍樂就得把握時機。因聽說臨淄物價高漲。要玩都輪不到我們哩。」
         馮亮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長得高大精壯,只比項少龍矮上兩、三寸,四人中數他最有識見。
         另一名家將叫雷允兒,比馮亮還少上兩歲,手長腳長,形如猿猴,頗有形格,與上層的一個俏婢相好,頗為自負。對項少龍雖友善但亦帶點驕意。
         悶哼道:「泡妞兒不一定要用錢吧?到時看我的手段好了。」
         費淳和馮亮立時起哄,三人鬧作一團。
         項少龍想起二十一世紀時自己和隊友小張、蠻牛、犀豹等人的情景,心中洋溢著一片溫暖。男人的話題難離不開女人和金錢。
         翟城可說是最後一個溜走的機會。
         若到了齊都臨淄,便危險多了。
         只是田單的手下,認識他的便大有人在。
         最糟是他身為鳳菲的御手,若整天載著她往來於權實的府第,暴露身份的機會大增,其中險況,可想而知。
         快要席地就寢時,門聲響,一名婢子來找項少龍,說鳳菲要見他。
         項少龍頗感受寵若驚,又是心中打鼓,不知鳳菲因何要紆尊降貴來見他。
         領路的俏婢有點眼熟,旋即想起正是那天喝止自己到船頭去的刁蠻惡婢,遂道:「這位大姐怎麼稱呼?」婢子冷叱道:「問東問西的,這麼多說話?待會見到大小姐,你最好守好規矩,惹怒了她你就要吃不完兜著走。」
         項少龍給她一輪搶白,推測她可能是小玲姐那邊的人,又或是好朋友之類,所以才如此對自己充滿敵意,那會和她計較,微笑不語,隨她登往上層去。
         鳳菲沒有戴上面紗,神色安然的坐在艙廳中特為她設的席位裡。
         項少龍施過晉見之禮後,依她指示在離她半丈許處的軟墊坐下。
         那惡婢退了出去,廳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男女間的吸引,乃與生俱來的天性。
         項少龍忍不住暗地飽餐秀色。
         只是她的坐姿已非常動人,高雅素的絲袍寬大下擺把她下肢完全掩蓋,裙腳拖往地席左旁處,而雖是坐著,她的腰肢仍挺得筆直,使她酥胸的曲線更為突出,神態驕傲又閑雅。只要是正常男人,都會泛起若能摸上一把,必似如登仙界的醉人感覺。
         她的秀髮在頭上結成了環髻,絕世玉容平靜無波,使項少龍不由憶起圖先對她「內外俱美」的贊語。
         她身旁放了一張五絃琴,木色沉香,襯托起她淺白底淡黃鳳紋的寬大袍服,顯得她更是綽約多姿。
         這確是幅動人之極的美女坐圖,如詩如畫般更顯秘不可測的美麗。
         廳裡火焰內柴炭正燃燒著,偶而送來劈啪之聲,配合河水撞上船身的聲音,交織成有若仙籟的交響曲。
         以項少龍這麼有自制力的人,一顆心亦不由不被這美女強大的感染力溶化。
         不愧是三大名姬之首。
         難怪這麼多公卿大臣、王侯將相,要傾倒在她的裙下。
         不要說能一親芳澤,只要她肯回眸一顧,已是天大恩寵。
         心弦震動時,鳳菲淡淡道:「無忌公子是怎樣死的?」項少龍立時提高警覺,垂首黯然道:「若大小姐這句話是在大梁問我,小人定不敢如實給出答案。」
         接著如若目睹般勾畫出當時情景,又感同身受地道:「安釐那昏君當時病得快要死了。龍陽君和太子增帶丁大批禁衛來到我府,送來了一壺酒。接著信陵君便逐批的找了我們去吩咐後事,然後就喝了那酒,唉!」他知道若說得不夠詳細,必會使這蘭質慧心的美女心疑,索性編小說般詳道出了經過。免得她再追問細節詳情。
         鳳非果然不做疑心,幽幽歎了一口氣,沉吟不語。
         項少龍心念電轉,如她對自己已動疑心,甚至可能懷疑自己就是項少龍,故才來盤問他。
         但他卻頗有過關的自信,先不說她對自己的模樣,只是在某一環境匆匆留下的印象,且當時燈光極暗,自己的服飾神態又與今大異,再加上他項少龍此時滿臉鬍髯,人又至少瘦了十多斤。而最重要的是張泉是通過魏國的官家馬道把他聘回來的,誰能想到其中竟有如此轉折。
         鳳菲的目光又再落在他瞼上,柔聲道:「沈良你真的只是無忌公子的御手嗎?」項少龍微一愕然,巳想出另一套釋疑之法,頹然道:「大小姐的眼光真厲害,小人本是趙國廉頗大將軍的手下,隨廉大將軍離趙往投無忌公子,被無忌公子看中收為客卿,還以為可再有一番作為,豈知人算不如天算,最後落泊大梁。經此兩次變故,小人對功名已淡若止水,只希能賺一筆錢,找個窮鄉僻壤,以清茶淡飯安度餘生算了。」
         鳳菲動容道:「人算不如天算,這句話說得真好。其中包含了多少無奈和失意。沈兄的遭遇令人感慨惋惜,若不怕大材小用,可安心為我管理這歌舞團。」
         項少龍裝出汗顏之色,垂首道:「怎當得大小姐沈兄之稱,況且我只是初來甫到的新丁。難以服眾,大小姐千萬不要抬舉小人。」
         鳳菲微笑道:「我周遊列國,閱人無數,只看你亢而不屈,在大庭廣眾從容自若的神態,便看出你非是慣為奴僕的人。唉!你使我想起在咸陽遇到的一個人,若非張泉能肯定你的身份,我就會認錯人了。」
         項少龍吃了一驚,裝出大感興趣樣兒,問道:「我是否長得很像他呢?」鳳菲定神打量了他一會,眼中射出茫然之色,夢囈般道:「確有點相肖,尤其是你的眼神。不過現在就算沒有張泉的肯定,也知你不會是他了,因為中牟傳來消息,他已安然回去。可笑魏人差點把大梁翻轉了過來,原來只是一場誤會,當然拿不到人啦!」項少龍立即醒悟過來,知道滕荊兩人接到荊家村送去的消息,清楚了他的處境,才故意放出煙幕,說他已安返中牟,好教敵人放棄追捕他的行動。這一著高明之極。只要找倒如烏果那類身形酷肖他的人,加點易容法,遠看去確可以騙人。
         而唯一知道他到過大梁的龍陽君,則是有口難言,不敢把真相說出來。
         說到底,龍陽君的心仍是向著他。在這種順水推舟的情況下,亦只好閉口不言,幫他一把。至於王宮秘道的破綻,可能至今仍未被發現,又或發現了亦該不會懷疑到他身上去,因為事情實在太超乎一般人的想像。
         想到這裡,立時陰霾盡去,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口中卻道:「原來大小姐指的是秦國的項少龍。」
         鳳菲深深望了他一眼,秀眸射出緬懷之色,卻沒有說話。
         在這一刻,項少龍知道鳳菲對另一個自己生出了微妙的感情,大感榮幸。
         鳳菲柔聲道:「今次到臨淄,便完成了我游盡各國都城的宏願,之後我打算把歌舞團解散,返回南方,過點平淡的生活。」
         項少龍一震道:「原來大小姐要榮休了。」
         鳳菲露出一絲笑意,輕柔地道:「或者我是那種不甘寂寞的人,既不能以力服人,便改而以歌舞去打天下,把先賢傳下來的詩歌舞樂發揚光大。不過此趟臨淄之行確不容易應付。不知何人把我要解散歌舞伎團的消息洩露了出去,現在人人都對我的去向虎視眈眈,沈兄該明白我的意思。」
         項少龍不解道:「既是如此,大小姐索性不去臨淄,豈非一切可迎刃而解嗎?」鳳菲淡淡道:「漏了臨淄,我又不甘心,何況人生就是要面對種種挑戰的,若我臨陣退縮,下半生難免不抱遺憾。」
         頓了頓再道:「像你這種人材,可遇而不可求,不若我以自己的願望和你的願望來作個公平的交易。假若沈兄能保我鳳菲安然離齊,不致淪為別人姬妾,我便予沈兄二十錠黃金,使沈兄可安度下半生。」
         項少龍頭皮發麻,先不說他絕不肯到臨淄去,就算鬼使神差令他到了那裡,亦只會惟恐不夠低調。假若成了歌舞伎團的「公關經理」,終日面對面應付田單那類齊國權貴,還要用盡手段周旋其間,好保鳳菲的清白。那等若要他把脖子送上去給人宰割。
         同時他亦明白到鳳菲的處境。
         一天歌舞伎團仍在巡迴表演,她仍可保著超然不可侵犯的地位。但若捨下這身份,那人人都希望她這朵鮮花可落往自己的榻上去。
         這是一種微妙的心態,鳳菲若能與所有人保持距離,才可以孤芳自賞的姿態傲然獨立,一旦要息演,那人人都猜她是身有所屬,自然群起爭奪。
         她的憂慮非是沒有道理的。
         只好苦笑道:「大小姐太抬舉在下。」
         這是絕不能應承的事。但問題是拒絕更不合理。看來只好狠下心幫她一次好了。
         心中矛盾至極。
         鳳菲平靜地道:「你若做不來,張泉做得來嗎?至少你是那種不易被收買的人,對張泉我則半分信心都沒有。」
         又歎道:「我們終是婦道人家,要應付那些像蝗蟲般的男人,只能倚靠你。」
         項少龍皺眉道:「大小姐若能把解散歌舞伎團的事保持秘密,不是可免去這些煩惱嗎?」鳳菲露出傷感神色,哀然道:「我是故意透露給一個親近的人知道,但又令她以為尚有其他人知道,好試探她對我的真誠。現在終於清楚了,故雖身陷險境,仍覺值得。」
         項少龍一震道:「是二小姐嗎?」鳳菲回復平靜,點頭應是,道:「她一直想取我之位而代之,在這男人當權的情況下。我們女子很難建立自己的事業,歌舞伎團已可算是異數,她一向屈居我下,自然想去我而後快。」
         項少龍道:「那不若就把歌舞伎團送給她算了。」
         鳳菲道:「那牽涉到很多問題,我曾答應跟隨我的人,在歌舞伎團解散時。就每人贈予一筆豐厚的遣散費。唉!誰都知道這種以色藝示人的活是幹不長久的,有了錢後還不乘機引退。所以董淑貞她只有設法在正式遣散前,與人合謀把我從歌舞團處攆走。」
         頓了頓續道:「事實上你已幫了我一個大忙,使我能逐走沙立,但現在淑貞又拉攏張泉,沈兄該明白我的處境。」
         項少龍是有苦自己知,但又不能不睜著眼說謊的答應她。
         那種矛盾和痛苦,實非任何筆墨所能形容。
         他怎忍心這麼一個才華超逸,色藝雙全的美女,受奸人所害,落到她不喜歡的人的魔爪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