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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第七章 明捧暗害

         次日天尚未亮,在小盤和朱姬的主持下,王親國戚,文武百官,各國來的使節,在太廟舉行了隆重莊嚴的儀式後,把莊襄王的遺體運往咸陽以西埋葬秦室歷代君主的「園寢」。
         禁衛軍全體出動,運載陪葬物品的騾車達千乘之眾,送葬的隊伍連綿十多里。
         咸陽城的子民披麻戴孝,跪在道旁哭著哀送這罕有施行仁政的君主。
         小盤和朱姬都哭得死去活來,聞者心酸。
         呂不韋當然懂得做戲,恰到好處地發揮著他悲傷的演技。
         項少龍策馬與安谷和尚未被管中邪替換的都衛統領兼身為王族的昌平君為靈車開道。
         邯鄲事後,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田單、李園、韓闖等人,他們雖對他特別留神,但看來並沒有認出他就是董馬癡。
         那龐均只是中等身材,方面大耳,看來性格沉穩,但一對眼非常精靈,屬機智多變的人,難怪能成為憑口才雄辯而當時得令的縱橫家了。
         那太子丹年紀最輕,頂多二十歲許,臉如冠玉,身材適中,舉止均極有風度,很易令人心生好感,但對項少龍來說卻是另一回事了。趙倩等可說間接死在他手上,若有機會,項少龍亦不會輕易放過他。
         琴清雜在妃嬪和王族貴婦的行列裡,項少龍曾和她打過照面,但她卻裝作看不到項少龍。
         在肅穆悲沉的氣氛下,送殯隊伍走了幾個時辰,才在午後時分抵達「園寢」。
         這秦君的陵墓分內外兩重牆垣,呈現為一個南北較長的「回」字形,於東南西北各洞辟一門,四角建有碉樓,守衛森嚴,由一陵官主管。
         通往陵園的主道兩旁排列著陶俑瓦當等守墓飾物,進入陵內後,重要的人物來到墓旁的寢廟裡,先把莊襄王的衣冠、牌位安奉妥當,由呂不韋宣讀祭文,才舉行葬禮。
         項少龍想起莊襄王生前對自己的恩寵,不由黯然神傷,流下了英雄的熱淚。
         把靈柩移入王陵的墓室時,朱姬哭得暈了過去,可是只要項少龍想起她這兩晚都和嫪毐在一起,便感到很難原諒她。
         但在某一程度上,他卻體會到,正因她失去了這個使她變成秦后恩深義重的男人,又明知是由舊情人呂不韋下的毒,偏是自己有仇難報,無可宣洩下,才會有這種失控的異常行為。
         想是這麼想,但他仍是不能對朱姬釋然。
         那晚返回咸陽烏府後,徹夜難眠,次日起來,立即遣人把紀嫣然諸女接來,他實在需要有她們在身旁。滕翼當然亦同樣希望接得善蘭來此。
         只要一天他仍坐穩都騎統領這位置,呂不韋便不敢公然動他了。
         三天後,咸陽城軍民才脫下孝服焚掉,一切回復正常。
         小盤雖未正式加冕,但已是秦國的一國之主了。
         除了項少龍和像李斯那麼有遠見的人外,沒有人預覺到就是這個孩子,打破了數百年來群雄割據的悶局,領著秦人走上統一天下的偉大道路。
         這天回到東門的都騎衙署,正和滕翼、荊俊兩人商量事務時,鹿公來了。
         要知身為將軍者,都屬軍方的高級要員。
         但將軍亦有多種等級,像項少龍這種都騎將,只屬較低的一級,領兵不可超越五萬,但由於是負責王城安全,故身份較為特別吧了。
         最高的一級是上將軍,在秦朝只有鹿公有這尊崇地位,其他王齕、徐先、蒙驁、杜壁等只屬大將軍的級數。由此可見鹿公在秦國軍方的舉足輕重。
         滕翼、荊俊退下後,鹿公在上首欣然坐下,捋鬚笑道:「今趟老夫來此,固是有事商量,但亦為了給少龍助威,好教人人都知有我支持少龍,以後對你尊敬聽命。」
         項少龍連忙道謝,表示感激。
         鹿公又肅容道:「你知否今天早朝時,呂不韋又作出了新的人事安排。」
         項少龍仍未有資格參與朝政,茫然道:「有什麼新調動?」
         鹿公忿然道:「呂不韋竟破格提拔自己一名叫管中邪的家將,代昌平君出任都衛統領一職,我和徐先都大力反對,均被太后和呂不韋駁回來。幸好政儲君把安谷調守函谷關,改以昌平君和乃弟昌文君共負禁衛統領之責,才沒有擾動軍心。哼!呂不韋愈來愈放肆了,不斷起用外人,視我大秦無人耶!」
         項少龍心叫僥倖,看來鹿公已把他這真正的「外來人」當作秦人了。
         沒有了安谷這熟人在宮,實在有點惋惜。但小盤這一著,確是沒有辦法中的最佳辦法,又多提拔了秦國軍方的一個人,看來應是李斯為他想出來的妙計。
         至少鹿公就覺得小盤非是向太后和呂不韋一面倒的言聽計從。
         鹿公壓低聲音道:「我與徐先、王齕商量過了,滴血認親是唯一的方法,你看!」由懷裡掏出一管頭尖尾闊的銀針,得意地道:「這是特製的傢伙,尖鋒處開有小孔,只要刺入血肉裡,血液會流到尾部的血囊中,而刺破皮膚時,只像給蚊子叮了一口,事後不會流血,若手腳夠快,被刺者甚至不會察覺」。
         項少龍接過細看,暗忖這就是古代的抽血工具了,讚了兩句後,道:「什麼時候動手?」
         鹿公道:「依我大秦禮法,先王葬禮後十天,要舉行田獵和園遊會,以表奮發進取之意。屆時王室後代,甚至乎文臣武將,與各國來使,均會參加,連尚未有官職的年輕兒郎,亦會參與。」
         項少龍身為都騎統領,自然知道此事,只想不到是如此隆重,奇道:「這麼熱鬧嗎?」
         鹿公道:「當然哩!人人都爭著一顯身手,好得新君賞識,當年我便是給先王在田獵時挑選出來,那時沒有人比我有更豐富的收穫了。」
         項少龍渾身不舒服起來,這樣殘殺可愛的動物,又非為了果腹,他自己怎也辦不到。
         鹿公續道:「沒有比這更佳的機會了,呂不韋那滴血包在我們身上,儲君方面要勞煩你了。昌平和昌文兩個小子和徐先會作人證。嘿!只有少龍一人有膽量去取儲君的血,安谷怎都沒那膽子,調走他也好!」
         項少龍心中暗笑,與他商量了細節後,恭送他離去。鹿公所料不差,原本對他不大順服的下屬,立即態度大改,恭敬非常,省去他和滕翼等不少工夫。
         當天黃昏,朱姬忽然下詔命他入宮。
         項少龍明知不妥,亦惟有硬著頭皮去了。
         朱姬容色平靜,不見有任何特異處,對項少龍仍是那麼柔情似水,關懷備至,先問他當了都騎統領的情況後,微笑道:「我向不韋發出警告,說你項少龍乃我朱姬的人,若有半根毫毛的損失,我定不會放過他。唉!人死不能復生,少龍你可否安心做你的都騎統領,保護政兒,其他事再不要費心去管呢?」
         項少龍當然明白她說話背後的含意,暗歎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呂不韋豈是這麼好相與的。
         同時亦看出朱姬心態上的轉變。
         若非她滿足於現狀,絕不會希望一切照目前的情況繼續下去。
         微微一笑道:「太后的話,微臣怎敢不聽呢?」
         朱姬嗔道:「不要擺出副卑躬屈膝的模樣好嗎!人家只有對著你時,才會說真心的話。」
         項少龍苦笑道:「若我不守尊卑上下之禮,有人會說話的。」
         朱姬不悅道:「又沒有別的人在,理得別人說什麼呢?誰敢來管我朱姬的事?」
         項少龍道:「別忘了宮內還有秀麗夫人,像這樣般單獨相對,事後若傳了出去,怕會變成咸陽城的言語。」
         朱姬嬌笑道:「你可放心了。成蟜已被封為長安君,明天便要與秀麗那賤人往長安封邑去,免去了在宮內碰口撞面的場面。現在宮內都是我的人,這點手段,我還是有的。」
         項少龍心想這怕是恐與嫪毐的事傳出去而施用的手段居多,但自是不便說破,淡淡道:「太后當然是手段高明的人哩。」
         朱姬微感愕然,美目深注地凝視了他一會後,聲音轉柔道:「少龍你還是首次以這種語帶諷刺的口氣和我說話,是否不滿我縱容不韋呢?可是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有時要做些無可奈何的事。我在邯鄲時早深切體會到這方面的苦況了。」
         項少龍有點弄不清楚她是為呂不韋解釋,還是為自己開脫,沉吟片晌後,道:「太后說得好,微臣現在便有無可奈何的感覺。」
         朱姬幽幽一歎,盈盈而起。
         項少龍忙站了起來,還以為她要送客時,這充滿誘惑力的美婦人移到他身前,仰頭情深款款地看著他,有點意亂情迷地道:「朱姬最歡喜的項少龍,就是在邯鄲質子府初遇時那充滿英雄氣概,風流瀟洒,不將任何困難放在心上,使我這弱質女子可全心全意倚靠的大丈夫。少龍啊!現在朱姬回復自由了,為何仍要為虛假的名份浪擲年華,讓我們回復到那時光好嗎?」
         看著她起伏著的酥胸,如花玉容,香澤可聞下,項少龍差點要把她擁入懷裡,然後瘋狂地和她抵死纏綿,忘掉了外面的世界,只餘下男女最親密的愛戀。
         說自己對她沒有感情,又或毫不動心,實是最大的謊言。
         可是莊襄王的音容仍緊纏著他的心神,惟有抑制著這強烈的衝動,正要說話時,急劇的足音由正門處傳來。
         兩人嚇了一跳,各自退開兩步。
         朱姬怒喝道:「是誰?」
         一名身穿內侍袍服的年輕壯漢撲了入來,跪下叩頭道:「嫪毐來服侍太后!」
         項少龍心中一震,朝這出名的美男子看去,剛好嫪毐抬起頭來望他,眼中射出嫉恨悲憤的神色。
         縱使鄙屑此人,項少龍亦不由暗讚一聲。
         若論英俊,像安谷、連晉、齊雨、李園那類美男子,絕對可比得上他,可是若說整體的感覺,都要給這嫪毐比了下去。
         他整個人就像一頭獵豹,每一寸肌肉都充盈著力量,完美的體型、白皙的皮膚,黑得發亮的頭髮,確和自己有點相似。
         但他最吸引女人的地方,是他那種浪子般野性的特質,眼神充滿了熾烈的火焰,似有情若無情,使任何女性覺得若能把他馴服,將是最大的驕傲。
         難怪朱姬會一見心動。
         朱姬顯然為他的闖入亂了方寸,又怕項少龍知道她兩人的事,氣得俏臉煞白,怒喝道:「你進來幹什麼?」
         嫪毐垂下頭去,以出奇平靜的語調道:「小人知太后沒有人在旁侍候,故大膽進來。」
         朱姬顯然極之寵他,但在項少龍臉前卻不敢表現出來,色變道:「立即給我滾出去。」
         若換了是另一個人,早喚來守衛把他推出去斬頭了。
         嫪毐擺明是來和項少龍爭風呷醋的,可知他必有所恃。例如朱姬對他的榻上功夫全面投降,故不怕朱姬拿他怎樣。
         只聽他謙卑恭敬地道:「太后息怒,小人只希望能盡心盡意侍奉太后吧了!」竟不聽朱姬的命令。
         朱姬那掛得住臉子,偷看了項少龍一眼,嬌喝道:「人來!」
         兩名宮衛搶了入來。
         項少龍知是時候了,閃身攔著兩人,伸手扶起嫪毐,欣然道:「這位內侍生得一表人材,又對太后忠心不二,我一見便心中歡喜,太后請勿怪他。」
         這幾句話一出,朱姬和嫪毐均大感愕然。
         項少龍心中好笑,繼續吹捧道:「我看人絕不會看錯,內侍乃人中之龍,將來必非池中物,讓我們異日好好合作,共為大秦出力。」
         朱姬見那兩名侍衛進退不得,呆頭鳥般站在那裡,沒好氣地道:「還不出去!」
         兩人如獲王恩大赦,滾了出去。
         嫪毐一向都把自己當作人中之龍,只是從沒有人這麼讚他而已!對項少龍的嫉妒立時減半,事實上這亦是呂不韋派給他的任務,務要破壞朱姬和項少龍的好事,否則他怎也不敢闖進來,尷尬地道:「項大人過獎了!」
         朱姬呆看著項少龍時,後者乘機告退。
         朱姬怎還有顏臉留他,反是嫪毐把他送出太后宮。
         到了宮門處,項少龍像對著相識了十多年的老朋友般道:「內侍,日後我們應好好親近。」
         嫪毐汗顏道:「項大人客氣了,小人不敢當此抬舉,在宮內我只是個奴才吧!」
         項少龍故作不忿道:「以嫪毐兄這等人材,怎會是居於人下之輩,不行!我現在就向儲君進言,為兄弄個一官半職,只要太后不反對就行。」
         嫪毐給他弄得糊塗起來,愕然道:「項大人為何如此對我另眼相看呢?嘿!其實我本是相府的人,項大人理應聽過我的名字,只是因獲罪才給遣到宮中服役吧了。」
         項少龍故作愕然道:「原來嫪毐兄竟是相府的名人,難怪我一見嫪毐兄,即覺非是平凡之輩。唉!嫪毐兄不知犯了什麼事呢?不過也不用告訴我了。像嫪毐兄這等人材,呂相怎能容你有得志的一朝?我項少龍言出必行,這就領你去謁見儲君。如此人材,豈可埋沒。」
         嫪毐聽得心中懍然,但仔細一想,知道項少龍非是虛言,呂不韋正是這種妒才嫉能的人。
         現在呂不韋是利用他去破壞項少龍和朱姬的關係,異日若太后愛寵自己,說不定呂不韋又會想辦法來對付自己了。
         若能與項少龍和儲君打好關係,將來他也有點憑恃。遂欣然點頭道:「多謝項大人提拔。」旋又惶恐道:「儲君會否不高興見我這微不足道的奴才?」
         他現在的身份乃是職位最低的宮監,勉強說也只是太后的玩物,難怪他這麼自卑。
         項少龍差點忍不住笑,拉著他去了。
         回到烏府,不但紀嫣然等全在那裡,烏應元亦來了。
         烏廷威被處死一事,似已成為被忘記了的過去。
         眾人知道他當上了地位尊崇的都騎統領,都雀躍不已。
         烏應元拉著這愛婿到後園私語,道:「全賴少龍的面子,現在只要是我們烏家的事,便處處通行,以前過關的文書,不等上十天半月,休想拿到,現在這邊遞入申請,那邊便批了出來,比在邯鄲時更要風光。」
         項少龍苦笑道:「岳丈最好有點心理準備,將來呂不韋勢力日盛時,恐怕就非這麼風光了。」
         烏應元笑道:「那時恐怕我們早溜走了,烏卓有消息傳回來,在塞外呼兒魯安山旁找到一幅廣達數千里的沃原,水草肥茂,河湖交接,更難得附近沒有強大的蠻族,只要有幾年工夫,可在那裡確立根基。我準備再遣送一批人到那裡開墾繁衍,想起能建立自己的家國,在咸陽的些微家業,實在不值一顧。」
         項少龍替他高興,問起岳母的病況,烏應元歎道:「過些時該沒事的了。」想起烏廷威,欷歔不已。
         項少龍想不到安慰他的話。
         當晚項少龍和三位嬌妻秉燭歡敘,把這些天來的事娓娓道出,說到小盤把嫪毐提拔作內侍官時,眾女都為之絕倒。
         小別勝新婚,四人如魚得水,恩愛纏綿。
         忽然間,項少龍隱約感到苦纏了他整年的噩運,終於過去了,因為他比以前任何時間,更有信心和呂不韋周旋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