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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從中國文化看市場壟斷

「外間的人說香港的經濟自由甚至把香港排名第一,是淺見。」
-----張五常〈何謂自由經濟-----與黎智英商榷〉
        《經濟學人》雜誌曾稱香港為壟斷之邦〈 Land of monop-oly ),這話一點也沒有誇張。港府壟斷政治權力和全港土地、兩家超級市場壟斷 7 成市場、香港電訊壟斷固網電話、香港煤氣壟斷全港煤氣,幾家電台壟斷了原本可予取予求的電台頻道、香港電燈壟斷港島電力、中華電力壟斷其餘地區的電力、輕 鐵壟斷屯門到元朗的集體運輸、五豐行壟斷大陸豬肉、課本出版商聯手定價、汽油公司聯手定價、報章聯手定價、大集團操縱本地供應商以決定新進競爭者之生死等 等等等。
        對於香港政府壟斷政治權力,一般香港人多是逆來順受;至於香港巨富對社會資源也就是對財富的壟斷,已經令香港的堅尼系數高達 0.53,這是全球發達地方最高者,如此嚴重的貧富懸殊,只會在第三世界出現。這是為甚麼香港的世界級巨富多得完全不成比例,以至於所謂 18 萬 4 千港元的人均年收入對數以百萬計的香港人其實毫無意義,但有趣的是,許多香港人,甚至是身受其害的窮人,不但對之逆來順受,甚至為香港出了那麼多世界級富 豪感到自豪!這是很胡鬧的悲劇。為甚麼會這樣呢?為甚麼似乎中國人不太將壟斷當作一回事呢?正如那些外國人不止一次問我,為甚麼香港人不反抗呢?

土地壟斷自古而然
        這個問題的成因可以說得很複雜,你可以概括說是「久跪難起」,而筆者認為,最直接的一點,就是中國兩千年來本來就是個壟斷大國。從壟斷政治權力始,還有壟 斷土地,壟斷知識、壟斷婦女.....中國人對於壟斷之熟悉,幾已視之若人間定律。其實,相對於傳統中國和中國大陸而言,香港的壟斷已算是有所收斂了。
        中國自秦廢井田制度,容許私有土地以來,土地兼併就成了中國社會的常態,「秦用商鞅之法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仟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資治通鑑》卷33〉
到西漢,「豪強之暴、酷於亡秦.....今豪民佔田,或至數百千頃,富過王侯.....」
〈《前漢紀》卷八〉
        中國幾乎每一個朝代之敗亡,都多少與土豪瘋狂兼併土地有關。幾乎每一個朝代,特別在推翻上一個朝代之後,都好說歹說要抑兼併,要限田,以贏民心。西漢末年 王莽纂權後,為了根絕兼併,就下令土地國有化。中國兩千年歷史,就在限田、均田、兼併這樣的循環下反覆下沉,就好像皇朝的來去一樣。
        唐德宗於西元 780 年宣佈以兩稅法取代租庸調制後,無形中承認民眾可私有土地,北魏以來的均田制於是告終,兼併又再大盛,結果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恫悵難再述。」(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至宋,又有「不抑兼併」的國策,此後土地兼併,浩浩蕩蕩,其勢 難擋。北宋思想家李觀在其著名的《平土書》裡說:「生民之道食為大,有國者未始不聞此論也,顧罕知其本焉,不知其本而求其末,雖盡智力弗可為已,是故土地 本也,耕穫末也,無地而責之耕,猶徒手而使戰也,法制不立土田不均,富者日長,貧者日削,雖有耒耜,穀不可得而食也.....」是以,他建議, 「.....限人佔田,各有頃數,不得過制。民既歸而兼併不行,則土價必賤,土價賤則田易可得,田易可得而無逐末之路,冗食之幸,則一心於農,一心於農則 地力可盡矣。」
(《富國策第二》)
        下至晚清,革命黨人一樣異常重視財富壟斷和土地壟斷的問題。譚嗣同說,「無論百年千年,地球教化極盛之時,終須到均貧富地步。」「過者裁抑之,不及扶腋 之。」〈《譚嗣同全集.報唐才常書》〉孫中山除了首先反政治權力壟斷,更加強調這種反財富、土地壟斷的思想,他把 「平均地權」、「節制資本」列為其「三民主義」中「民生」的核心理論。
        中國共產黨將反壟斷做得更加徹底,實行土地國有,一切資源國有,自以為已經擺脫中國傳統文化,結果還是在中國壟斷文化泥沼中打空拳,反而變成了中國歷朝資 源壟斷最嚴重的皇朝,政治權力之壟斷臻於空前,經濟資源之壟斷也可能絕後,中央政府,或者說全國不足兩成的人口長期依法〈請留意是「依法」〉忽視甚而壓榨 起碼佔八成人口的農民,即約六分之一的全球人口!以圖成就另一個「經濟奇蹟」,也同時為喬治.歐威爾的《動物農莊》提供了人類歷史上最貼切的場景。

碩學鴻儒與文盲大國並存
        傳統中國不但政治權力與經濟資源被壟斷,知識也被壟斷。此所以有「遺子黃金滿籯,不如教子一經。」這一點社會學家費孝道說得很好:
        『文獻卻不是大家可以得到的,文字也不是大家都認識的,.....鄉土社會是有語無文的。中國的文字並不發生在鄉土基層上,不是人民的,而是廟堂的,官家的。所以文字的形式,和文字所載的對象都和民間的性格不同。象形的字在學習上需要很長的時間,而且如果不常常用,很容易遺忘;文言文的句法和白話不同,會說話的人不一定就會作文,文章是另外一套,必須另外學習,文字所載又多是官家的文書.....沒有長期的閒暇,不必打算做讀書人。閒暇在中國傳統的匱乏經濟中並不是大家可以享有的.....因之.....生產者沒有閒暇,有閒暇的不事生產,生產和閒暇互相排斥。』
〈《皇權與紳權.論知識階級》〉
        所以,在中國,無論任何朝代,總是有一小撮人飽讀詩書、之乎者也、搖頭晃腦、滿腹經綸,也同時有更多人目不識丁;有人終生在搞航天科技,甚至說已日漸迫近 洋人,幾乎令中國人重拾一絲自信了,但無數衣不蔽體腳下無鞋的小孩連入學也成問題,仰賴「希望工程」;推而廣之,即使已從「東亞病夫」躍為「奧運金牌大 國」了,但人均體育設施仍為全球最低之一,也是肝炎大國,個個面有菜色,體力分佈之懸殊,無以復加。
        至於傳統中國的男性商政巨富對婦女的壟斷,也是人類少見。皇帝三宮六院、後宮三千,甚至要閹人性器來確保性獨佔;富者妻妾成群,奴婢盈室,貧者「終年耕耘所得不足以自存」,貧而無妻無嗣者所在多有。

中國思想被壟斷一沉不起
        歸根結柢,中國社會的一大特色是社會資源分佈兩極化,決不是甚麼「中庸之道」,抓不住這些要點,休想瞭解中國人於萬一。所謂 「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因此之故,蟻民一般忱於異想天開的「出路」,日夜賭博,又或窮極無聊,自我麻醉,如周作人所說:
        『毒販之死於厚利是容易明瞭的,至於再吸犯便很難懂.....第一,中國人大約特別有一種麻醉享受性,即俗云嗜好。第二,中國人富的閑得無聊,窮的苦得不堪,(俱)以麻醉消遣。』
〈周作人《關於命運》〉
        但為甚麼中國社會兩千年來竟然周而復始的陷於壟斷不能自拔呢?為甚麼中國人可以好像完全不理他人死活的病態兼併呢?受害人又為甚麼逆來順受呢?當中原因, 道源禍始,我想還是離不開我提出過的理論,那就是中國的思想於兩千年前起就被孔門儒家壟斷了。西漢董仲舒以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進於漢武帝見納,自此中國思想界一沉不起,璀燦的先秦哲學成為絕響,自此中國人停止獨立思考達兩千年。中國思想被孔門儒家獨家壟斷 後,不但埋葬了批判能力之源的邏輯學與自然科學,壓制了道德勇氣之源的正規宗教,最後走上集體打恭作揖、弄虛作假的極端形式主義,「儒學發展歷史告訴我 們,極端的德性論和功利論往往會走上一個共同的方向,即反智識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自序》〉。 如此,你說有甚麼荒唐事不可以發生,壟斷橫行,僅其一端而已。
〈原載於2003年10月第3期 The Frontier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