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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 城 訣

         水笙和花鐵幹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麼神奇武功。
         狄雲咽喉間脫卻緊箍,急喘了幾口氣,當下只求逃生,一躍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斷了,「啊喲」一聲,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撐,單憑左腿站了起來,只見血刀老祖雙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確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動彈。
         水笙當狄雲躍起之時,唯恐他加害自己,橫刀胸前,倒退幾步,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但見他伸手搔頭,滿臉迷惘之色。
         忽聽得花鐵幹讚道:「這位小師父神功蓋世,當真是舉世無雙,剛才這一腳將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餘斤的勁力!這等俠義行徑,令人打從心底裡欽佩。」水笙聽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別再胡言亂語,也不怕人聽了作嘔?」
         花鐵幹道:「血刀僧大奸大惡,人人得而誅之。小師父大義滅親,大節凜然,加倍的不容易,難得,難得,可喜可賀。」他眼見血刀僧雙足僵直,顯然已經死了,當即改口大捧狄雲。其實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並沒做過什麼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激盪,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後,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狄雲道:「你說我……說我……已將他踢死了?」
         花鐵幹道:「確然無疑。小師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雙腳,再將他提起來察看,防他死灰復燃,以策萬全。」這時他所想的每一條計策,都深含陰狠毒辣之意。
         狄雲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奪自己手中血刀,嚇得退了一步。狄雲搖搖頭,道:「你不用怕。我不會害你。剛才你沒一刀將我連同老和尚砍死,多謝你啦。」水笙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花鐵幹道:「水侄女,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師父誠心向你道謝,你該回謝他才是。剛才老惡僧一刀砍向你頭頸,若不是小師父憐香惜玉,相救於你,你還有命在麼?」
         水笙和狄雲聽到他說「憐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雖是個美貌少女,但狄雲救她之時,只出於「不可多殺好人」的一念,花鐵幹這麼一說,卻顯得他當時其實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對狄雲十分疑忌,花鐵幹這幾句話更增她厭憎之心,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惡花鐵幹多些,還是憎惡狄雲多些,總覺得這二人都是奸惡不堪,一瞥眼見到父親的屍身,不由得悲不自勝,奔過去伏在屍上,大哭起來。
         花鐵幹笑道:「小師父,請問你法名如何稱呼?」狄雲道:「我不是和尚,別叫我師父不師父的。我身穿僧袍,是為了避難改裝,迫不得已。」花鐵幹喜道:「那妙極了,原來小師父……不,不!該死,該死!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水笙雖在痛哭,但兩人對答的言語也模模糊糊地聽在耳裡,聽狄雲說不是和尚,心下將信將疑。只聽狄雲道:「我姓狄,無名小卒,一個死裡逃生的廢人,又是什麼大俠了?」
         花鐵幹笑道:「妙極,妙極!狄大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對兒,我這個現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極,妙極!原來狄大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須等頭髮一長,換一套衣衫,那就什麼破綻也瞧不出,壓根兒就不用管還俗這一套啦。」他認定狄雲是血刀門的和尚,只因貪圖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認。
         狄雲搖了搖頭,黯然道:「你口中乾淨些,別盡說髒話。咱們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遠不見你面,也永遠不見水姑娘之面了。」          花鐵幹一怔,一時不明白他用意,但隨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雲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麼?」花鐵幹低聲道:「狄大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兒,這水姑娘是不能帶去做長久夫妻的。嘿嘿,那麼做幾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這幾句話傳入水笙耳中,她憤怒再難抑制,奔過去拍拍拍拍地連打他四下耳光。
         狄雲茫然瞧著,無動於衷,只覺這一切跟他不相干。
         過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動不動。
         水笙幾次想提刀過去砍了他雙腿,卻總是不敢。瞧著父親一動不動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鍾愛憐惜自己了,她輕輕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應她了。水笙淚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將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結成了冰。
         花鐵幹穴道未解,有一搭沒一搭地向狄雲奉承討好,越說越是肉麻。狄雲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裡閉目養息。
         狄雲初通任督二脈,只覺精神大振,體內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後背、又自後背而至前胸,週而復始地不停流轉。每流轉一周,便覺處處都生了些力氣出來,雖然斷腿以及給水笙毆打的各處仍是極為疼痛,但內力既增,這些痛楚便覺甚易忍耐。他生怕這奇妙之極的情景突然而來,又會突然而去,當下躺著不敢動彈,由得內息在任督二脈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見他仍是毫不動彈,當下大著膽子,揮刀往他左腳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登時砍下一隻腳來,說也奇怪,居然並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見血液凝結成冰,原來這窮凶極惡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時。
         水笙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陣亂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這小惡僧不知會如何來折磨我?他只要對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橫刀自刎。」
         花鐵幹一切瞧在眼裡,心下暗喜:「這小惡僧雖然兇惡,這時尚無殺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狄雲覺得內息流轉始終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經」上內功的法門運氣調息,本來捉摸不到、驅使不動的內息,這時竟然隨心所欲,便如擺頭舉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歡喜。
         調息半晌,坐起身來,取過一根樹枝撐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邊。只見他屍身插在雪裡,兩條腿給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確然無疑地已經死了,心想此人作惡多端,原是應有此報,但他對自己卻實在是頗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難過,於是將他屍身提了出來,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屍身上,雖然草草,卻也算是給他安葬。至於他為什麼突然間竟會死了,狄雲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萬萬不能一腳便踢死了他。
         水笙見到狄雲的舉動,起了模仿的念頭,又見幾頭兀鷹不住在空中盤旋,似要撲下來啄食父親的屍身,忙將父親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劉乘風和陸天抒二人,但一個死在懸崖絕頂,一個死於雪谷深處,自忖沒本事尋得,只得罷了。
         花鐵幹道:「小師父,咱三人累了這麼久,大家可餓得很了。我先前見到上邊烤了馬肉,勞你的駕去取了下來。大夥兒先吃個飽,然後從長計議,怎生出谷。」狄雲心鄙他的為人,並不理睬。花鐵幹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馬兒的肉,不能給這無恥之徒吃。」狄雲點點頭,向花鐵幹瞪了一眼。
         花鐵幹道:「小師父……」狄雲道:「我說過我又不是和尚,別再亂叫。」花鐵幹道:「是,是,是,狄大俠。狄大俠這次一腳踢死血刀惡僧,定然名揚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是要為狄大俠宣揚今日之事。狄大俠奮不顧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實是武林中頭等的大事。」狄雲道:「我是個聲名掃地的囚犯,有誰相信你的鬼話?你乘早閉了嘴的好。」花鐵幹道:「憑著花某人在江湖上這點小小聲名,說出話來,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俠,請你上去拿馬肉,分一塊給我。」
         狄雲甚是厭煩,喝道:「幹麼要拿馬肉給你吃?將來你定可說得我狄雲不分文不值。我是什麼東西?還配給誰掛齒嗎?」想起這幾年來身受的種種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滿腔怨憤,難以抑制。
         花鐵幹其實並非真的想吃馬肉,他腹中雖餓,但一日半日的飢餓,又算得了什麼?他只怕這小惡僧突然性起,將他殺了,乞討馬肉乃是以進為退、以攻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馬肉,心中勢必略有歉仄之意,那麼殺人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雲見天色將黑,西北風呼呼呼地吹進雪谷來,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驚,只道他又起不軌之心,退了兩步,手執血刀,橫在身前,喝道:「你這小惡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揮刀自盡。」狄雲一怔,說道:「姑娘不可誤會,狄某豈有歹見?」水笙罵道:「你這小和尚人面獸心,笑裡藏刀,比那老和尚還要奸惡,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狄雲不願多辯,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覓路出谷,什麼水姑娘,花大俠,我永生永世也不願再見你們的面。」當下走得遠遠的,找到一塊大岩石,撥去積雪,逕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遠,越是陰險奸惡,多半是半夜裡前來侵犯。她不敢走進石洞之內,只怕小惡僧來時沒了退路,心驚膽戰地斜倚巖邊,右手緊緊抓住血刀,眼皮越來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這小惡僧壞得很。」
         但這幾日心力交瘁,雖說千萬不能睡著,時刻一長,朦朦朧朧地終於睡著了。
         她這一覺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覺日光刺眼,一驚而醒,跳起身來,發覺手中沒了血刀,這一下更是驚惶,一瞥眼間,卻見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邊。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頭來,只見狄雲的背影正自往遠處移動,手中撐著一根樹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這小惡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謝天謝地。
         狄雲確是想覓路出谷,但在東北角和正東方連尋幾處都沒山徑,西、北、南三邊山峰壁立,一望便無路可通,那是試也不用試的。東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積雪數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個斷了腿的跛子,無論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廢然而返,呆望頭頂高峰,甚是沮喪。
         花鐵幹道:「狄大俠,怎麼樣?」狄雲搖頭道:「沒路出去。」花鐵幹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鐵幹豈是你小惡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不用擔心,待我穴道解開,花某定能攜帶兩位脫險出困。」
         水笙見狄雲沒來侵犯自己,驚恐稍減,卻絲毫沒消了戒備之心,總是離得他遠遠的,一句話也不跟他說。狄雲雖不求她諒解,但見了她的神情舉動,心下也不禁惱怒,只盼能及早離開,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為發愁。
         到得未牌時分,花鐵幹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水侄女,你的馬肉花伯伯要借吃幾斤,出谷之後,一併奉還。」一躍而起,繞道攀上燒烤馬肉之處,拿一塊熟肉,便吃了起來。原來他的穴道被封的時刻已滿,竟自解了。
         花鐵幹穴道一解,神態立轉驕橫,心想血刀僧已死,狄雲和水笙便兩人聯手,也萬萬不是自己的對手,只是這雪谷中多耽無益,還是盡早覓路出去的為是,找到了出路,卻須得先將兩人殺了滅口,自己昨日的種種舉動,豈能容他二人洩露出去?
         他施展輕功,在雪谷周圍查察,見這次大雪崩竟是將雪谷封得密不通風,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積雪崩落之前先行搶進谷來,也必定被隔絕在外。這時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積雪深達數十丈,長達數里,在雪底穿行數丈乃至十餘丈,那也罷了,卻如何能穿行數里之遙?何況一到雪底,方向難辨,非活活悶死不可。這時還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這五六個月的日子,吃什麼東西活命?
         花鐵幹回到石洞外,臉色極為沉重,坐了半晌,從懷裡取出馬肉吃,慢慢咀嚼,直將這一塊馬肉吃得精光,才低聲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雲和水笙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來地,他這句話說得雖輕,在兩人耳中聽來,便如是轟轟雷震一般。兩人不約而同地環視一周,四下裡儘是皚皚白雪,要找些樹皮草根來吃也難,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聽得半空幾聲鷹唳,三人一齊抬起頭來,望著半空中飛舞來去的七八頭兀鷹,均想:「除非像這些老鷹那樣,才能飛出谷去。」
         水笙這匹白馬雖甚肥大,但三個人每日都吃,不到一個月,也終於吃完了。再過得七八天,連馬頭、五臟等等也吃了個乾淨。
         花鐵幹、狄雲、水笙三人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說話,目光偶爾相觸,也立即避開。花鐵幹幾次起心要殺了狄雲和水笙,卻總覺殺了二人之後,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這雪谷之中,滋味也太難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卻也不忙動手。
         過了這些日子,水笙對狄雲已疑忌大減,終於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進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間,整夜朔風呼嘯,更是奇寒徹骨。狄云「神照功」練成,繼續修習,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但衣衫單薄,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為難挨。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見他簌簌發抖,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御風寒,心下頗慰,覺得這小惡僧「惡」是惡的,倒也還算有禮。
         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癒了,斷腿也已接續,行走如常,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心下不禁黯然。
         馬肉吃完了,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最後那幾天,狄雲已盡可能地吃得極少極少,只是吃這麼一小片,但他所省下來的,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地吃到了肚裡。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俠,到了危難關頭,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僧!」
         這晚三更時分,水笙在睡夢中忽被一陣爭吵之聲驚醒,只聽得狄雲大聲喝道:「水大俠的身體,你不能動!」花鐵幹冷冷地道:「再過幾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讓你多活幾天!」狄雲道:「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決不能吃人!」花鐵幹喝道:「滾開!囉嗦些什麼?惹惱了我,立刻斃了你。」
         水笙忙從洞中衝出去,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旁。水笙大叫:「別碰我爹爹!」
         飛步奔去,只見堆在父親屍身上的白雪已被撥開,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狄雲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見寒光一閃,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槍,斜身挺槍,疾向狄雲胸口刺去。這一槍去得極快,狄雲內功雖已大進,外功卻是平平,仍不過是以前戚長發所教的那一些拳腳劍術,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對付得了?一怔之際,槍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聲驚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刺他個透明窟窿,那知槍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過去,阻了一阻。
         狄雲給這一槍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槍桿上擊去。喀的一聲,花鐵幹虎口震裂,短槍脫手,直飛上天。這一掌餘勢不衰,直震得花鐵幹一個觔斗,仰跌了出去。短槍落入了深谷積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鐵幹大驚,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後幾個翻滾,躍起身來,遠遠逃了開去。
         花鐵幹卻不知這一槍雖因「烏蠶衣」之阻,沒刺進狄雲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閉住了呼吸,透不過氣來,暈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練成,這一槍便要了他的性命。花鐵幹何等武功,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雖然同是刺到「烏蠶衣」上,勁力的強弱卻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當空,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雲,在空中不住地打著盤旋。
         水笙見狄雲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鐵幹刺死,心下一喜:「小惡僧終於死了,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但隨即又想:「花鐵幹想吃我爹爹的遺體,小惡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殺。
         小惡僧多半不懷好意,想騙得我……騙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當呢。可是他死了之後,花鐵幹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體,那便如何是好?最好小惡僧還是別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雲身旁,見他一動不動的仰臥在雪地之中,臉上肌肉微微扭曲,顯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彎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覺兩股熾熱的暖氣,直噴到她手指上。
         水笙嚇了一跳,急忙縮手。她本想狄雲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她自不知這時狄雲內力已甚為深厚,知覺雖失,氣息仍然粗壯,只是他上乘內功練成未久,雄健有餘,沉穩不足,還未達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惡僧暈了過去,待會醒轉,見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頭,只見花鐵幹便站在不遠處,凝目注視著他二人。
         花鐵幹一槍刺不死狄雲,又被他反掌擊倒,心下驚懼異常,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過了片刻,見他始終不動,當下一步一步地走將過去。這時他右手臂兀自隱隱酸麻,只待狄雲躍起,立即轉身便逃。
         水笙大驚,喝道:「別過來。」花鐵幹獰笑道:「為什麼不能過來?活人比死人好吃,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說著又走近一步。水笙無法可施,拚命搖晃狄雲,叫道:「他過來啦,他過來啦。」
         花鐵幹眼見狄雲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躍而前,舉起右掌,往狄雲身上擊落。水笙揮起血刀,一招「金針渡劫」,向花鐵幹刺去。她使的乃是劍法,但血刀鋒銳異常,卻也頗具威力。花鐵幹短槍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給這削鐵如泥的血刀帶上了,倒也不敢輕敵,當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
         狄雲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他過來啦。」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麼意思,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睜開眼來,月光下只見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鐵幹鬥得正酣。
         水笙雖手有利器,但一來不會使刀,二來武功遠為不及,左支右絀,連連倒退,到得後來,只盼手中兵刃不為敵人奪去,哪裡還顧得到傷敵?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轉來,他要來殺你啦。」
         狄雲一聽,心中一凜:「好險!適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擋,花鐵幹早將我打死了。雖然我胸腹有烏蠶衣保護,但他只須在我頭上一腳,還能踢不死麼?」當即挺身躍起,揮掌猛向花鐵幹打去。花鐵幹還掌相迎,蓬的一聲響,兩人都坐倒在地。狄雲內力深厚,花鐵幹掌法高明,雙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鐵幹武功高,應變速,被狄雲一掌震倒,隨即躍起,第二掌又擊了過來。狄雲不及站起,只得坐著還了一掌。他雖坐著,掌力絲毫不弱,又是蓬的一聲,狄雲被震得翻了兩個觔斗,花鐵幹卻騰騰倒退三步,胸間氣血翻湧,心下暗驚:「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但兩掌交過,知他掌法極是平庸,忌憚之心盡去,斜身側進,第三掌又擊了過去。
         狄雲坐著揮掌還擊,不料花鐵幹的手掌飄飄忽忽,從他臉前掠過,狄雲一掌打空,跟著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幸好有烏蠶衣護身,不致受傷,但也是禁受不起,剛要站起,復又坐倒。花鐵幹一掌得手,第二掌跟著又至。他雖以「中平槍」馳名武林,號稱「中平無敵」,但拳腳功夫也甚了得,這時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將出來,掌影飄飄,左一掌,右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雲。狄雲還出手去,均給他以巧妙身法避過。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狄雲內力再強,也是絕無機會施展。
         到得後來,狄雲只得以雙掌護住頭臉,身上任他毆擊,一站起身,立被擊倒。花鐵幹只想盡早料理了他,免生後患,一掌掌地狠打。狄雲連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為遲緩。
         水笙初時見兩人鬥得激烈,插不進去相助,待見狄雲垂危,忙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
         花鐵幹側身避過,反手擒拿,奪她兵刃。狄雲右掌使勁拍出,一股凌厲的掌風登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花鐵幹閃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說到以內力相拚,花鐵幹卻不是對手了,突然間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半身酸麻,搖搖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著狄雲,搶進了山洞。兩人匆匆忙忙地搬過幾塊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執血刀,守在石旁。這山洞洞口甚窄,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但花鐵幹要進山洞,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只要他動手搬石,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
         過了好一會,外邊並無動靜,水笙道:「小惡……小……」她一直叫慣了「小惡僧」,這時跟他聯手迎敵,再叫他「小惡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傷勢怎樣?」狄雲道:「還好……」
         忽聽得花鐵幹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兩隻小雜種躲了起來,在洞中幹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臉上一陣發熱,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她認定狄雲是個「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實是危險不過,不由得向左斜行幾步,要跟他離得越遠越好。
         只聽花鐵幹又叫道:「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老子卻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驚,說道:「他要吃我爹爹,怎麼辦?」
         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口噴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開石頭,如一頭瘋虎般撲了出去,拳掌亂擊亂拍,奮力向他狂打過去。
         花鐵幹避過兩掌,左掌畫了個圓弧,右掌從背後拍出,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砰的一聲,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狄雲吐出一口鮮血,腦子中迷迷糊糊,眼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萬圭、江陵縣的知縣、獄卒、凌退思、寶象……這許許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惡人。他張開雙臂,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
         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但狄雲已不覺疼痛,抱在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花鐵幹只覺呼吸不暢,心中也有些驚惶,又見水笙手執血刀,搶近身來。花鐵幹大驚,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狄雲吃痛,臂上無力。花鐵幹用力一掙,解脫了他雙臂環抱,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鬥,接連縱躍,離他有十餘丈遠,這才站定。
         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站立不定,滿臉都是鮮血,想伸手相扶,卻又害怕,戰戰兢地走近兩步。狄雲喝道:「我是惡和尚,是小淫僧,別走過來,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俠小姐的聲名,滾開,滾開!」水笙見他神態猙獰,目露凶光,嚇得倒退了兩步。
         狄雲不住喘息,搖搖晃晃地向花鐵幹走去,叫道:「你們這些惡人,萬震山、萬圭,你們害不死我,打不死我。過來啊,來打啊,知縣大人,知府大人,你們就會欺壓良善,有種的過來拚啊,來打個你死我活……」
         花鐵幹心道:「這個人發了瘋,是個瘋子!」向後縱躍,離他更遠了些。
         狄雲仰天大叫:「你們這些惡人,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我狄雲不怕你們。你們把我關在牢裡,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斬成肉醬,我也不怕!」
         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有如哭號,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聽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斬了我手指,搶了我師妹,踩斷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動:「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受過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卻是我縱馬踩斷他的。」
         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終於身子幾下搖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鐵幹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兩隻兀鷹一直不住地在盤旋。狄雲躺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驀地裡一頭兀鷹撲將下來,向他額頭上啄去。狄雲昏昏沉沉地似暈非暈,給兀鷹這一啄,立時醒轉。那鷹見他身子一動,急忙揚翅上飛。狄雲大怒,喝道:「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右掌奮力擊出。那鷹離他身子只有數尺,被掌力所震,登時毛羽紛飛,落了下來。
         狄雲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鷹腹,那鷹雙翅亂撲,極力掙扎。狄雲只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都是駭然變色。
         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給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當下繞到雪谷東首,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是不錯,當下仰臥在地,要想依樣畫葫蘆,裝死捉鷹。豈知兀鷹雖然上當,下來啄食,但他揮掌擊去,卻沒能將鷹擊落。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掌法雖然巧妙,可是蒼鷹閃避靈動,卻更加迅捷得多。
         狄雲喝了幾口鷹血,胸中腹中氣血翻湧,又暈了過去。待得醒轉時,天色已明,腹中飢餓,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一口咬下,猛覺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了,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乾乾淨淨,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記得只喝了幾口鷹血,便即睡著,卻是誰給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洩了不少,這時醒轉,頗覺舒暢,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只見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雲心想:「她也餓了幾天啦,烤了這只鷹盡數留給我,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總算難得。哼,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麼希罕?」但過了一會,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鷹,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餓死了她,那也不好。」
         於是他躺在地下,一動不動,閉目裝死,半個時辰之間,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將兩頭擲給了水笙。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洗剝乾淨,一起燒烤好了,默默無言地把兩頭熟鷹交給他。
         雪谷中兀鷹不少,偏又蠢得厲害,眼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卻仍不斷地下來送死。狄雲內力日增,掌力亦日勁,到得後來,已不用躺下裝死,只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或者從身旁飛過,便能發掌擊落。雪谷中時有雪雁出沒,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軀體甚肥,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數月將盡,雪谷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整日整夜地寒風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撿拾柴枝,燒烤鳥肉,總是躲在山洞之中。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
         有一晚徹夜大雪,次日清晨狄雲醒來,覺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睜眼,只見一件黑黝黝的東西蓋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驚,隨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這衣裳是用鳥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鷹毛,白的是雁翎,衣長齊膝,不知用了幾千幾萬根鳥羽。
         狄雲提著這件羽衣,突然間滿臉通紅,知道這自是水笙所制,要將這千千萬萬根鳥羽綴而成衣,當真是煞費苦心。何況雪谷中沒剪刀針線,不知如何綴成?他伸手撥開衣上的鳥羽一看,只見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個細孔,想必是用頭髮上的金釵刺出,孔中穿了淡黃的絲線,自然是從她那件淡黃的緞衫上抽下來的了。「嘿嘿,女娘們真是奇怪,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煩之極麼?」
         突然之間,想起了幾年前在荊州城萬震山家中的事來。那一晚他給萬門八弟子圍攻,打得眼青鼻腫是不用說了,一件新衣也給撕爛了好幾處。他心中痛惜,師妹戚芳便拿了針線替自己縫補。
         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現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邊,給他縫補衣衫。她頭髮擦著自己的下巴,他只覺臉上癢癢的,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不由得心神蕩漾。狄雲叫了聲:「師妹。」戚芳道:「空心菜,別說話,別讓人冤枉你作賊。」
         他想到這裡,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塞著,淚水湧向眼中,瞧出來只是模糊一團,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賊,難道是因為師妹給我縫補衣服之時,我說了話麼?」但這數年中他多歷風波險惡,早已不再信這等無稽之談。「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個啞巴,別人還不是一樣的來欺侮?師妹那時候待我一片真誠,可是姓萬的家財豪富,萬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麼可說的?最不該是我那日身受重傷,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卻會去告知她丈夫,叫他來擒了我去領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間,他縱聲狂笑起來,拿著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拋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幾腳,大聲道:「我是惡和尚,怎配穿小姐縫的衣服?」飛起一腳,將羽衣踢進洞中,轉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費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將這件羽衣綴成,心想這「小惡僧」維護爹爹的屍體,絲毫不向自己囉嗦,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來的鳥肉為生。眼見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風寒,心下實感不忍,盼望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報,反給他將羽衣踢進洞來,受他如此無禮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將羽衣一陣亂扯,情不自禁,眼淚一滴滴地落在鳥羽之上。
         她卻萬萬料想不到,狄雲轉身狂笑之時,胸前衣襟上也是濺滿了滴滴淚水,只是他流淚卻是為了傷心自己命苦,為了師妹的無情無義……
         中午時分,狄雲打了四隻鳥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給他。兩人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連眼光也不敢相對。
         狄雲和水笙坐處遠遠的,各自吃著熟鳥,忽然間東北角上傳來一陣踏雪之聲。兩人一齊抬起頭來,向聲音來處望去,只見花鐵幹右手拿著一柄鬼頭刀,左手握著一柄長劍,笑嘻嘻地走來。狄雲和水笙同時躍起,水笙返身入洞,搶過了血刀,微一猶豫,便拋給了狄雲,叫道:「接住!」
         狄雲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過我,將這性命般的寶刀給了我?哼,她是要我替她賣命,助她抵禦花鐵幹,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此時,花鐵幹已快步走到了近處,哈哈大笑,說道:「恭喜,恭喜!」狄雲瞪目道:「恭什麼喜?」花鐵幹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連防身寶刀也給了你,別的還不一古腦兒的都給了你麼?哈哈,哈哈!」狄雲怒道:「枉你號稱為中原大俠,卻是個如此卑鄙骯髒的小人!」
         花鐵幹笑嘻嘻地道:「說到卑鄙無恥,你血刀門中的人物未必就輸於區區在下。」說著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幾下,說道:「嗯,好香,好香!送一隻鳥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雲自必答允,但這時見他一副憊懶輕薄的模樣,心下著惱,說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會打麼?」花鐵幹笑道:「我就是懶得打。」
         他二人說話之際,水笙已走到了狄雲背後,突然大聲叫道:「劉伯伯,陸伯伯!」她見花鐵幹雙手拿著劉乘風的長劍和陸天抒的鬼頭刀,北風飄動,吹開他長袍,露出袍內還穿著劉乘風的道袍和陸天抒的紫銅色長袍。
         花鐵幹沉著臉道:「怎麼樣?」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們麼?」她料想花鐵幹既尋到了二人屍體,多半是將他二人吃了。花鐵幹怒道:「關你什麼事?」水笙大驚,顫聲道:「陸伯伯,劉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結義兄弟……」
         花鐵幹若有能耐打鳥,自然決不會以義兄弟的屍體為食,但他千方百計的捕捉鳥雀,初時還捉到一兩頭,過得幾天,鳥雀再不上當。他又無狄雲的神照功內勁,能以掌力擊鳥。這一日他吃完了陸、劉二人的屍體後,手持刀劍,決意來殺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屍體,以此為食,當可捱到初夏,靜待雪融出谷。
         這時他聽水笙如此說,不自禁地滿臉通紅,又聞到烤熟了的鳥肉香氣,饞涎欲滴,突然間舉起鬼頭刀,大呼躍進,向狄雲砍過來,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雲舉起血刀一格,噹的一聲猛響,鬼頭刀向上反彈。這鬼頭刀也是一柄寶刀,雖不及血刀的鋒利絕倫,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斷。當日陸天抒和血刀僧雙刀相交,鬼頭刀曾被血刀斬了三個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頭刀上也不過是新添一個缺口而已。
         花鐵幹用刀雖不擅長,但武功高強,鬼頭刀使將開來,自非狄雲所能抵擋,數招之下,登時將他迫得連連後退。花鐵幹也不追擊,一俯身,拾起狄雲吃剩的半隻熟鳥,大嚼起來,連讚:「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雲回頭向水笙望了一眼,兩人都覺寒心。花鐵幹這次手持利器前來挑戰,情勢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時,狄雲受他拳打足踢,不過受傷吐血,不易給他一拳打死,這時他手中有了刀劍,只須有一招失手,立時便送了性命。上次相鬥所以能勉強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鐵幹的兵刃還多了一件,那是佔盡上風了。
         花鐵幹吃了半隻熟鳥,意猶未盡,見山洞邊尚有一隻,又去拿來吃了。他抹抹嘴,說道:「很好,烹調功夫是一等一的。」懶洋洋地回轉身來,陡然間躍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雲劈去。這一刀去勢奇急,狄雲猝不及防,險些兒便給削去半邊腦袋,急忙舉刀招架。
         總算花鐵幹忌憚他內功深厚,若是雙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當下轉刀斜劈。三刀之間,狄雲已然手忙腳亂,嗤的一聲響,左臂上給鬼頭刀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水笙叫道:「別打了,別打了。花伯伯,我分鳥肉給你便是。」
         花鐵幹見狄雲的刀法平庸之極,在武林中連第三流的腳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殺了這小子再說,免得又留後患,當下手上加緊,口中卻調侃道:「水侄女,你心疼這小子,是不是啊?怎麼不記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雲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烏蠶衣」保護,否則狄雲的右肩已給卸了下來。
         水笙大叫:「花伯伯,別打了!」
         狄雲怒道:「你叫什麼?我打不過,給他殺了便是。」他狂怒之下,舉刀亂砍,忽然間右手將血刀交給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鐵幹哪料到這武藝低微的「小和尚」居然會奇兵突出,驀地來這一下巧招,急忙轉頭相避,拍的一聲,還是給這一掌重重擊在頸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雲一怔,心道:「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著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劍式」來。花鐵幹叫道:「連城劍法,連城劍法!」
         狄雲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荊州萬府和萬圭等八人比劍,使出這三招之時,萬震山也說是「連城劍法」,當時他還道萬震山胡說,但花鐵幹是中原大豪,見多識廣,居然也說這是連城劍法,難道老乞丐所教的這三招,當真是連城劍法麼?
         他以刀作劍,將這三招連使數次,可是花鐵幹的武功豈是魯坤、萬圭等一干人所可比?
         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後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無效用。到得狄雲第四次又使「去劍式」,將血刀往鬼頭刀上挑去,花鐵幹早已有備,左足飛起,踢中他的腕脈。狄雲血刀脫手,花鐵幹一招「順水推舟」,雙手刀劍齊向他胸口刺來。
         噗噗兩聲,一刀一劍都刺中在狄雲胸口,刀頭劍頭為「烏蠶衣」所阻,透不進去。水笙拿了一塊石頭,守候在旁,眼見狄雲遇險,舉起石頭便向花鐵幹後腦砸去。花鐵幹上次短槍刺不進狄雲身子,已覺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懷中放著鐵盒或是銅牌之類,槍頭湊巧,刺中堅物。但這次刀劍齊刺,決不會又這麼湊巧,他一呆之際,狄雲猛力揮掌擊出,水笙又自後面攻到。